【品清湖第二期】苦水妹(小说)
苦水妹温水义
苦水妹,在碣石镇几乎家喻户晓,原因是她长得漂亮。她在镇区东门街的转角处开了一间苦水店,“苦水”就是凉茶。这间苦水店是她外婆开的,外婆老了转手给了她母亲,她母亲老了就转手给了苦水妹。 其实,镇区不大,就横竖两条街道,分东西南北四门,也就依次唤做东门街西门街南门街北门街。外围一条环城路,把镇区包裹起来,地形上很像是古代的钱币。碣石镇是一个敢把镇唤做城的地方,虽然人口不多,但历史悠久,繁盛时期可追溯到明代洪武年间,朝廷曾在这里设卫,与天津卫、沈阳卫齐名。 在镇区的弹丸之地上就有十来间苦水店,竞争激烈,但苦水妹的生意却出奇地好,即使在三九天气,人流还是络绎不绝。我喝过她的苦水,口感和效果也没见得有什么特殊之处。陈木森告诉我,大家都是冲着苦水妹的相貌去的。去喝她的苦水,就是想多看看她。这一点,我很相信。我见过苦水妹,也跟着陈木森去喝了多次苦水。苦水妹的确漂亮,从脸蛋到身材,确实无法挑剔,举手投足间都似乎很有韵味,一种美女的韵味,连声音听起来都很舒服。猜想,三国时期的貂婵也不过如此罢。 不过,大部分人只知道她叫苦水妹,也唤她为苦水妹,她的原名秦佩瑜似乎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不仅知道她的原名,还知道她的生日,以及关于她的许多故事。这些,也是陈木森告诉我的。 陈木森是桥头小学的一位代课老师,大我十岁,长得魁梧威猛。我以为他是教体育的,原来他一直只教二年级数学。我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桥头小学时,第一个熟识的人就是他。因为,我是唯一住校的外地老师,他是唯一住校的本地老师。我是学校唯一讲普通话的老师,他也是学校唯一讲普通话的老师,即便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好像在我身上找到了许多共性,于是,对我很是热情,总跑到我的宿舍里,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不走。其实,我后来才知道。在学校里,其他老师都不怎么愿意搭理他,说他行为有些怪异,说话时总喜欢牵人的手,还喜欢抚摩人的肩膀,举止很像个娘们,年近四十了还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我刚开始也深受其苦,后来,同他讲话时就远远地站着,不让他靠近。 我被安排到三年级语文学科的教学,课程简单而轻松,班上只有三十来位学生,我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但是桥头小学所处的桥头村,是个小村庄,又远离镇区,平时寂寞得很。于是,陈木森经常用他的旧嘉陵摩托载着我到处闲逛。其中,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苦水妹的苦水店。 一般情况下,陈木森只叫一杯苦水,顺带也叫一杯给我。我们就坐在店内的桌子边慢慢地用吸管吸着喝。说实话,中药熬制的苦水是不能慢慢喝的,那样更苦,更难以下咽,但是陈木森就喜欢用吸管,慢慢吸,消磨时间。旁人经常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陈木森一概不理。有时,他还会叫一盘炒花生或者鱿鱼丝,但那是在学校发工资的时候。 陈木森在那里一坐往往就要一个多小时,杯中的苦水早就喝光了,他也要在那里干坐着,似乎正在干一件很正经的事。苦水妹的生意很好,客人来来往往,她根本不理睬陈木森,任由他在那里坐着。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除了问要喝哪种苦水外,没有多余的一句话。陈木森每次去喝苦水时,总要假装犹豫,把柜台前十几种苦水的功效问了个遍后,才慢慢做出决定。其实,陈木森每次都喝同一样的,就是那种有着清热解毒、止渴生津功效的苦水。这种苦水是苦水妹店铺中最为不苦的,喝起来倒有点商铺里出售的瓶装凉茶的味道。但是,陈木森似乎很享受这个选择的过程。因为,也只有这个时候,苦水妹会跟他说话,眼睛会注视着他。 每次跟陈木森去喝苦水,我都在那里煎熬得难受。当我逼迫他要离开时,他似乎还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几次过后,我再也不跟他去喝苦水了。只要陈木森一提起要去喝苦水,我就拼命找到借口推辞。陈木森也挺识趣的,被我拒绝几次后,再也没有带我去喝苦水了。只是,每次他喝完苦水回来,总要向我讲述苦水妹:“苦水妹今天好像不高兴了,脸色不怎么好看。”“苦水妹好像瘦了,脖子好像长了一点。”“苦水妹今天穿了件粉红衣服,新买的,很好看。” 我每次都爱理不理的,我在忙自己的事情,连眼光都不看他。有时,就直接用话堵他:“你烦不烦啊,这话你跟苦水妹说啊!”他只能怏怏离开。第二次,他喝完苦水后,又向我讲述苦水妹怎么样了,又有哪些变化了,全然忘记了我曾经的冷漠态度。 也许,他只是想找一个人来说说关于苦水妹的事。 在桥头小学上课的日子总是很空闲,每天下午四点多放学后,学校就空空荡荡的。陈木森老是骑着他的旧嘉陵摩托到处去转悠。我不敢再跟他出去,怕他又转到苦水妹的店铺里打发时间,所以,只能窝在宿舍里上网,打游戏,偶尔看看小说,也写点东西,慢慢地,一些小文章出现在一些刊物杂志上。 一次,陈木森拿了本碣石镇的文艺杂志《卫城文苑》,兴高采烈地冲进我的宿舍,很激动地对我说:“我在书上看到你的文章了,写得真好,想不到你还会写文章!”我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爱好,日子太空闲了,就写点东西,打发时间。”他指着文中的一句话说:“你看,这句写得真好。西边的云翳一跳一跳地走下山岗。”他把“云翳”的“翳”字念成了“馨”字,我不知道,这两个字有什么关联,我纠正了他,而且告诉他,这句话是仿丰子恺的。他“哦”的一声,顿了一下,问:“丰子恺是谁?”我没有回答。 然而,他跟我说的最多的还是关于苦水妹的事。苦水妹什么时候下班,下班后去了哪里,她跟哪个朋友出去玩了,等等,零零碎碎,零碎到有时苦水妹下班时买了一盆水仙,他都讲得很兴奋,似乎,每件事他都有参与一样。我怀疑陈木森经常偷偷跟踪苦水妹,不然,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一天,陈木森回来时经过我的宿舍却一言不发,直接回了他的宿舍。我觉得奇怪,他每次回来经过我的宿舍,都要跟我打招呼,拐进我的宿舍找我说话的,或者直接坐在我床边告诉我关于苦水妹的事情的。 今天却奇怪了。 我停止了上网,跟了过去。看见陈木森的手上拿着一瓶大良米酒,已经喝去一半了。大良米酒是一种廉价的酿造白酒,酒精含量四十多度,一般人只用来拜神,很少拿来喝。认识了陈木森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喝酒,就连在学校的聚餐上,校长无论怎么劝酒,他都不喝。一个长得像《水浒传》里莽汉却不喝酒的陈木森,在学校里已是众人皆知的事了。 在我的追问下,陈木森长长叹了口气说:“苦水妹有对象了,男的是一个房产开发商的儿子,很有钱。听说,那个开发商的兄弟,还在省里当官呢。在碣石镇,黑白两道都敬着他。”我安慰他说:“女大当嫁,苦水妹长得那么漂亮,嫁给有钱人也是正常的。再说了,人家都二十多岁了吧,早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陈木森接话说:“今年二十六岁,上个月初七才过的生日。”“哦,人家都二十六岁,难不成,你想她一辈子都不嫁人?”我的语气半讽刺半开导。陈木森抬头看着我,眼神很奇怪。我读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我权当他已经喝醉酒了。 那天晚上,陈木森吐了一地板。我没有帮他收拾。第二天,他自己醒来后,洗了澡,也把地板洗得很干净,包括我跟他一同共用的走廊。 从那以后,陈木森好像安静了。他不太爱讲话了,也不经常出去了,下课后就待在宿舍里看电视。对我也好像陌生了,除了要跟我借东西外,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了。 我偶尔一次去镇区,经过苦水妹的店铺,发现苦水妹还在卖苦水,生意还是一样地好。只是,发现苦水妹越来越胖了,胖得有点不正常。 回去问陈木森,问他知道这件事吗。陈木森很平静地说:“知道了,苦水妹已经怀孕了,按目测,应该有三个月以上了。”我愕然,想不到陈木森还是那么了解苦水妹。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兴奋得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陈木森一天天变得沉默。有很多话,他不再向我说了。 近年来,学校调入了许多大中专师范生,已经不需要代课老师了。前年年底,陈木森被学校解聘了。他去了哪里,没有告诉我。这些年,他用他的旧嘉陵摩托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却唯独没有带我去过他家。他家在哪里,我不知道。 然而,关于苦水妹的故事,不用陈木森告诉我,我也知道得很清楚。其实,整个碣石镇的人都知道的了。 据说,苦水妹嫁入豪门后,却没有享受到少奶奶的生活。她身怀三个月的身孕,在一次意外摔跤时流产了,之后一直没办法怀孕。他的丈夫找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为她的丈夫怀了小孩,嚷嚷闹闹地要立为正室。苦水妹气急败坏地想找那个女人算账时,却被她的丈夫抓起头发往墙上撞。苦水妹昏死了过去。醒来后,苦水妹再也不认识谁了,胡言乱语地讲话,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有时还脱光衣服跳舞。 苦水妹疯了。她被她夫家的人赶出了家门。 这件事,在碣石镇一时传得沸沸扬扬的。然而,大家都迫于那家人的势力,都只是在茶余饭后嚼嚼舌根子罢了。疯掉的苦水妹流落在街头,以人们倒掉的剩菜残羹为食。经常,人们可以看到苦水妹脱光衣服在跳舞。我偶尔去镇区,也能在东门街的街头看到苦水妹,只是,疯掉了的苦水妹难看极了,浑身脏乱,头发披散,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时间如逝,一晃又两年了。而今,我已混到了教导处主任,全权管理学校的教研工作,在市级、省级的刊物上发表了许多文章,已经是学校的语文学科带头人了,被选入了市级语文科人才库,工作是越来越忙了,也很久没有听到关于苦水妹的事情了。偶尔上街,在东门街的街头已经没有见到疯掉的苦水妹了。有人说,苦水妹死掉了。 一天,我班上的一位远在几公里外的学生没来上学。我打电话过去询问时,那位学生的家长告诉我说,他孩子在上学的路上摔断了脚,正打着石膏,在家里休养。那个周末,我借了一辆摩托车开了过去,却在一个山坳处迷失了路。这是个三岔路口,我不确定要走哪一条,路上又没有行人。我四处寻找帮助时,意外发现在山坳的转角处有一片生机盎然的花海,花海内还有一座矮房子。 我开了过去,想问路。看见一个男人正在田地里劳动。正想开口,那人抬起头来。我惊讶得脱口而出:“陈木森!”那人正是陈木森,虽然几年未见,但魁梧威猛的样子一点都未改变。 陈木森也认出了我,扔下手中的锄头,连忙走过来,把我让进了屋里。屋里被收拾得很干净,家具简单典雅,摆放得错落有致。我很羡慕地说:“这个环境不错啊,很有情调啊,想不到你还保留了这一手。”陈木森很不好意思地说:“哪里,这都是我老婆的功劳。” 说话间,一位女子端着茶杯从里屋出来。穿着朴素,却大方得体,模样俊俏。我看得惊呆了,这不就是苦水妹吗?陈木森看出我的惊讶,笑着说:“她就是苦水妹,秦佩瑜。” 原来,有一天,疯掉的苦水妹不小心跌落在东门街的水沟里。本来水不算太深,还不到膝盖,苦水妹以为是深水,就拼命地挣扎,头部激烈地撞击在沟渠的砖石上,昏死过去了。陈木森刚好经过那里,看不过眼,担心苦水妹会被水淹死。于是,不顾旁人的眼光,就把苦水妹抱回了自己的家中,帮她洗净身子,换上新衣服,悉心照料。苦水妹经过那一撞,醒来后,头脑竟然清醒了,不疯了。 我笑着说:“恭喜兄长,真情终抱美人归啊!”陈木森挠挠头笑着,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此时却像是一个意外获得老师表扬的小学生那样手足无措。 离开时,我认出了陈木森屋门前的那一片花海原来是紫藤萝。深深浅浅的紫,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仿佛在流动在跳跃,是那样的茂盛,是那样的生机勃发。 陈木森说,这是秦佩瑜种的,她清醒后就开始喜欢紫藤萝了。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