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清湖第二期】路(小说)
路孟宪歧
小 河
小河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走那么远的路。 门在哪?西藏。路多远?八千里路云和月。 这年是1977年春天。出生在河北的小河,随姨夫乘火车到四川,再乘汽车进藏,历时一月有余。姨夫在阿里武装部当干事。因为有政策,在西藏的内地同志的子女可以通过考试,安排在西藏工作,这属于照顾。姨夫见小河在小队当记工员和会计,账本记的清楚,就相中了他。 住在昌都的姨夫家里,小河除了复习功课准备考试以外,他把姨夫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姨和姨夫上班忙,家里乱的很,没工夫收拾。姨很满意,就说:“小河这孩子有出息。”听了姨的话,小河脸就红了,以后做得越发好。 考试成绩很快就出了结果。因为小河名列前茅,被留在了拉萨财政厅预算处工作。 姨夫说:“人生地不熟,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姨说:“记住,路靠自己走,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儿,准错不了!”小河就记着姨夫和姨的话,干啥都认认真真,数字准确,报表清楚,业务上不出一点错。小河不怕脏,不怕累,拖地,烧水,甚至清理厕所,处里动体力的活儿非他莫属。 处长姓孙,河南人,年龄比小河长5岁。但孙处长的派儿却大得很,办公桌要小河擦,茶水要小河沏,抽烟要小河点,有时候,皮鞋油也要小河给打。 孙处长问:“小河,还习惯?” 小河腼腆地答:“处长,习惯。” 处长又问:“工作有困难不?” 小河摇摇头:“没有。就是想让处长多给压点担子。” 处长微微一笑:“小河,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小河立刻诚惶诚恐地说:“处长您太夸奖我了,我的前途就是做好您手下的兵!永远的!” 处长听了小河的话,心里更加受用。 果然,处长就给小何压了担子:处长家的煤气罐要换气,大米面要买,甚至处长和妻子出去应酬,在幼儿园的孩子小河也负责接送。 小河很感动,处长这是对自己极大的信任,一定要做好。 三年以后,孙处长提拔到了副厅长的位置,成了孙厅长的孙处长自然就先想到了小河的许多好处,处长的空缺,就被小河顶上去了。这时,孙厅长开始给小河介绍对象,女方是孙厅长的外甥女,叫小荷,家也在河南,是和小河一同考进来的,她分配在水利厅做财会工作,跟小河也是算是干一行的,和小河有共同语言。虽然舅舅当着副厅长,小荷却一点狐假虎威的做派也没有,这姑娘沉稳得很。 小河说:“我不会伺候人。” 小荷说:“舅舅说你最会伺候人。” 小河说:“我不爱说话。” 小荷说:“舅舅说沉默才是金。” 小河还说:“我注定不会有啥大出息。” 小荷说:“舅舅说出息不重要,生活更重要。” 小河问:“是你跟我谈恋爱,还是你舅舅跟我谈?” 小荷就呵呵呵笑:“当然是我了,可舅舅替我把关呢。” 处了半年,小河就娶了小荷。两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小河当了处长后,跟孙厅长的习惯不一样:办公室的桌子自己擦,茶水自己倒,自己拖地板,连厕所他也经常去清理。其实,小河所在的预算处里一共有6个人,有3个人都比小河年龄小。他们也主动去为他擦桌子,沏茶水,拖地板擦皮鞋,可小河执意不让。小河说:“大家把工作干好就行了,就是对我的最好的支持。 小河也学会了抽烟,但不频,也喝酒,但量不大。小河的烟,都是找他办事的人送的,价钱不便宜。小河就把烟放在办公室的橱子里,也不锁。6个人住在一间大办公室里,谁都能看得见。大家就都说:“处长,见一面分一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共’你的‘产’吧。”一条烟几天就抽光了。小河自己也不买,谁兜里有烟就要一根,甭管贵贱,反正烟瘾不大。大家嘻嘻哈哈,好烟孬烟都抽。有人请小河吃饭,小河就把弟兄们都带上。小河说:“我们是一个战斗的集体,少了谁也不行。”小河说:“这烟,大家抽了,这酒,也大家喝了,我小河没有什么秘密可藏啦!” 小河有人缘。小河处里的工作年年评先进。 后来,小河也提拔当了副厅长。他上,孙副厅长退了二线。 每当小河回到内地看望已经退休的姨夫和姨时,姨总是说:“小河这孩子扎实,路走得稳。” 姨夫也总是说:“小河这孩子,心眼直,走路不拐弯。” 其实,小河也已经50岁了。可在姨和姨夫眼里,他永远是小孩。他的路走了30年,还要继续往下走。
大 江 大江18岁时,就走过很远的路。大江跟他爸爸去南方放蜂。人都说,放蜂人一年四季都是春,可大江却感觉不到春天。睡帐篷,蚊虫叮咬,饱一顿饿一顿没有个规律,大江的眼里,总是冬天的冷酷和严峻。 大江抱怨:“我还以为放蜂多好呢,走南闯北,净逛大城市,哪成想全钻深山沟。”爸说:“蜜蜂要采花酿蜜,花在深山里,去大城市干什么?” 大江受不了了,吵闹着要回家。爸说:“有能耐,你自己飞回去吧。”大江不敢走,害怕走丢了。爸冷笑着说:“你还不如蜜蜂呢,蜜蜂飞出去多远,也能找到家里。”大江爱吃零嘴儿,住的地方有啥好吃的东西,他就悄悄去偷,水果呀萝卜呀。有一回他薅了当地社员的两棵大白菜,被人家给当场逮住了。那些社员凶得很,把大江打得皮开肉绽。大江回到家乡后,再也不愿往远走了。 巧的很,舅舅从西藏回来,说可以带上自己的亲属去那边,通过考试可以安排工作。大江妈跟哥哥说了许多好话,哥哥才决定带他去的,舅舅说:“大江这孩子怕受不了那里的苦,生活条件差,还偏僻。” 大江说:“我不怕苦,只要有钱挣就行。将来我挣了钱,都给舅舅花。” 大江便和舅舅去西藏。和大江一起走的还有小河,中春。三个人都是亲戚套亲戚,又都是从一个高中毕业的,有伴。 很幸运,大江被分配进了西藏工商银行。 因为大江是高中生,又是河北承德人,语言比较标准,很快,大江就当了信贷部主任。别看这个信贷部主任官不大,只管4个人,可经手的资金却是千千万万数也数不清。 第一个月,大江如数把工资交给舅舅。 大江说:“舅舅,我的工资以后就都给您,怎么用。你说了算。” 舅舅说:“你每月留下生活费,剩下的我给你存起来,以后用得着。” 大江说:“我一点都不留,用不着。” 舅舅问:“那你花啥吃啥呀?” 大江答:“您放心,冻不着,饿不着,我会很好生活的。” 舅舅说:“大江啊,你可得小心谨慎点,你那手指头一动,可就是上千上万的,马虎不得。” 大江瞅瞅自己细长的手指头,自豪地说:“舅舅,没想到,我这在家里撸锄杠的手,如今竟能管得住那么多钱,真是今非昔比啊。” 渐渐地,大江来舅舅家的次数少了,原来一月一次,后来俩月一次,再后来半年一次,工资倒是一分不少地交给了舅舅。 舅舅纳闷:大江不花一分工资,他怎么过来的? 舅妈纳闷:莫不成大江这孩子喝西北风活着? 可他们看到每回大江回来,锃亮的皮鞋蹬着,高档毛料衣服穿着,高级香烟抽着。舅舅问:“大江,你这一身行头下来,得不少钱吧?用了多少,我给你去银行取。”大江摇摇头:“不用,这都是人家送的。”舅舅皱着眉头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舅妈也说:“不是你的,千万不要,要了早晚会还回去。” 大江嘿嘿笑了:“你们放心吧,我是有原则的。” 因为每次回来舅舅舅妈都会磨叨几句,长了,大江就不来舅舅家了。 大江谈了个女朋友,叫丽珠,也在金融部门工作。大江把丽珠领到舅舅家。 丽珠穿金戴银的,这在当时的拉萨还不多见。舅舅偷偷跟大江说:“你们别太招摇,树大招风的。”舅妈自打见了丽珠后,心里不是个滋味,就去银行把大江这几年的工资连利息都取出来,交给大江说:“你算算,对不对,以后你们过日子用得着,我们就不管了。”大江说:“那点钱能干得了什么?”丽珠却立即把钱接过来说:“谢谢舅舅舅妈了!” 临走时,舅妈悄悄拉住大江的手左看右看,沉着脸说:“我看这丽珠,心里总没底,你可别大手大脚的。万一出点啥事,我们对不住你爸和你妈。” 大江又领着丽珠回了一趟老家。 大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丽珠衣着华丽,风情万种。这在大江那穷山恶水的山沟沟里,简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爸很荣耀,对儿子毕恭毕敬。 妈很拘谨,对儿媳妇彬彬有礼。 大江很很豪爽,请亲朋好友喝了茅台酒,送了红包。乡亲们都知道大江在外面发了大财,教育子女时都以大江为榜样:“啧啧,人家大江,那才是男人,娶得女人如花似玉,穿得光光堂堂,吃香的喝辣的。” 不想,这样的日子刚刚开始,大江就出事了。 大江私自挪用资金,和朋友做买卖。结果,那朋友卷走了500万现金,逃之夭夭。大江被开除了公职。不久,丽珠也跟大江离了婚。 大江在偏远的西藏出的大问题,在河北承德老家却悄无声息,没人知道。 大江回到家乡的时候,依旧风光无限。此时的舅舅舅母早已经调回内地。大江听说舅舅跟县里饮料公司的孙经理是战友,就找舅舅请孙经理在海天大酒楼吃饭,喝了五粮液,还上了大龙虾。大江还偷偷给孙经理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 接着,大江便从饮料公司佘出了一火车皮果茶饮料,运往西藏。 大江很快以最贱的价格将饮料销售一空,而后,便在西藏销声匿迹了。 孙经理找到大江的舅舅,舅舅才知道大江竟然骗了战友,可他也无奈,问在拉萨的小河,小河说他也跟大江联系不上了,问在昌都的中春,中春说也好几年没有大江的消息了。孙经理因为损失了近百万元饮料而引咎辞职。孙经理和大江舅舅形同陌路。 舅舅后悔莫及。 大江爸在村里名声很糟,大家说他养了一个骗子,谁都敢骗,对他们家一定要小心防范才好。 大江已经好些年没有任何音信了。有人说他在成都当了大老板。有人说他在拉萨穷困潦倒。 也有人说他被黑社会的人给收拾了,莫衷一是。 但大江再无颜见江东父老却是事实。 不知道大江以后的路该咋走。
中 春 中春高中毕业后就在生产队当妇女队长。 中春当时有自己的想法:好好劳动两年,等待被大队推荐去上学。 可是,两年过去了,却没有人来推荐她上学,大队支书的闺女,民兵连长的儿子都被推荐了。中春很沮丧。正当她心情糟急了的时候,就像在泛滥的洪水里漂来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中春的姑父从西藏回来了。中春的姑父1962年参军去西藏,后来转业到昌都,在一个部门当科长。姑父这次回来,准备把小河和大江带到西藏去,如果考试合格,就留在西藏工作。中春和小河是表兄妹,小河比中春生日大,管小河叫表哥。 中春的弟弟刚上高中,爸妈就偷偷商量,准备让弟弟跟姑父走。 中春就去找姑父,哭着说:“姑父,你答应带我走,我去伺候你们。” 姑父说:“这事还得你爸做主,我说了不算。再说,女孩子最好还是不去西藏,太艰苦了。” 中春争辩说:“我姑姑不也是女的吗?她能呆,我就能呆!” 姑姑对这个侄女挺喜欢的,就暗中使劲,让男人把中春带上。 但这事被中春爸一口否决了。爸说:“这个家,我做主。柳根是小子,让他出去。”柳根是中春的弟弟。柳根身下还有两个妹妹,都在上小学。 中春说:“柳根上高中呢,他学习又好,一准能考上学。”爸说:“以后的事说不准。”中春便偷偷跟柳根做工作,柳根倒是挺痛快:“行啊,姐你去,这个我让给你。”中春说:“爸不让。”柳根说:“我跟爸说。”柳根就跟爸说:“西藏那地方我不去。我还要考学。”爸说:“你傻呀?”柳根说:“我傻不傻不要紧,但我就是不去,坚决不去!” 最终,中春如愿以偿,来到西藏,被分配到离拉萨很近的一个县里。 俗话说高山出俊鸟。中春虽长在大山沟里,却也出落得水水灵灵的,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眼睛很亮,胸脯很鼓,屁股很翘。这在当地可以说是羊群里的骆驼,出色啊。本来县城就小,内地来这里的姑娘就更少,中春便是凤毛麟角了。 许多小伙子便都把目光对准了中春。 中春所在的文化局局长,叫苏铁民,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他叔叔在拉萨组织部工作。他对中春关爱有加,让中春掌管局里的财务,并让她当了办公室主任。 中春很苦恼。 首先她对这里的生活习惯适应不了。这里几乎见不到蔬菜的影儿,天天跟羊肉牛肉打交道,她最闻不惯那种膻腥味儿,吃了就想吐,可不吃不行。还有,这里的住处也不太方便,夜里要去宿舍外面解手,很害怕;这地方女孩特别少,找个说话的都难。 中春觉得苏铁民是个挺优秀的男人。有风度,上过大学,容貌也可以。可是中春却不敢跟他交往,因为她不想在这里生活。如果在这里搞了对象,那么,往内地调就费事多了,只有在内地谈对象,往回调的事才比较好办。 这个时候,姑父姑姑已经调回内地在一个县城工作。中春在探家时来到姑父姑姑家里。姑父姑姑晓得了中春的意思,就给她介绍了一个在县政府当秘书的小伙子,中春对这个小伙子很满意。中春回到西藏后,两个人便鸿雁传情,诉不尽的相思之苦。 苏铁民总是见中春仨俩月便有书信来往,就特别注意了一下,才知道这信不同寻常。有一天,他约中春到县城边上的青湖水库大堤漫步,此时绿柳吐翠青草油油,春天的景色令人心醉。苏铁民问:“中春,你看我有哪些缺点应该改正的?” 中春答:“苏局长,你有志气有能力,我很尊敬你,在我眼里,你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还没发现你有什么需要改正的。” 苏铁民说:“如果你对我没有反感,我想,进一步发展我们之间的友谊。” 中春只好说:“苏局长,很对不起,我以前在家就谈过一个男朋友,是我高中的同学,当兵转业后分在县政府当秘书。你有远大的理想,你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女孩子的。” 苏铁民痛苦的叹了一口气:“有缘无分啊!” 此后不久,苏铁民就调到西藏自治区组织部去了。 又过一年,中春调回了内地一个县的妇联工作。中春的男人当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却跟一个新分配的女大学生搞在了一起,还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中春离了婚,女儿跟自己单过。 10年后,苏铁民调到省的审计厅当了厅长。苏铁民特意来到中春所在的县城,市里领导县里领导陪同,中春被邀请参加了宴会。 苏铁民见了中春后,眼里竟有了泪。 中春压住内心的激动,跟苏铁民喝了一杯酒。 而后,中春便借故离开饭店。拉着女儿的手,中春漫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她知道,这路,她还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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