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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清湖 小说] 【品清湖第一期】走过天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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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 15:29: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走过天边

唐国明

1、
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墙上那些还没有被风吹折的枯草,还支支直立着,一只乌鸦站在墙外一棵还没有长叶的树上。浓云像魔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又惭惭显出绯红。门外围着一群人,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向上拉得老长。从大地上抛上天的灯盏,在闪闪的晃动。不知谁推开门,吱扭的一声响,像一根针划痛了蒙克正在胡思乱想的心。一个穿红花衫裤的女孩进来,黄毛辫子像一条狗尾巴似的,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脸瘦得仿佛骨头都翻到皮肉外面来了。
树枝刮擦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响声,从窗外涌进来一股一股凄凉的花香。清新的风从东南方向吹来,上空露出了一小块一小块青云。光斜躺在远处的小山顶上,像一小块灰白的布,云在肮脏的上空,飞快地掠过。忽啦一下,对面山坡上的景色扯上了鼻尖,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东西里去了。河里的水,山上的草一天天懒洋洋地绿了,头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蓝,几朵白云懒懒地挂在山边的树上,一直往东流的河水流到很远的地方。白肩雕平伸着翅膀,一面飞行,一面如碾薄的银子尖锐地鸣叫。碧蓝的天空顿时变成了流体。
一群从干燥大地上跑过去的野马,像大盆倾倒出去的水哗哗作响。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大群的野鸭在盘旋飞翔,河流到了很远的天边。水从很深的天空落下来,变成了雪花,如一个漂亮的帘子,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
天空如多年前一样,像一粒幽幽闪光的蓝宝石,一闪一闪,一闪一闪,风像一群大鸟不断地从头顶上飞过。柳枝变青,团团的绒花,被风吹动着四处飞扬,山上、河边、树上都吱吱喳喳起来。
烈日晒得蒙克脑子像蜂巢嗡嗡作响,一阵风刮过,那片乌云不再像一个肚子痛的人那样翻滚。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了布谷鸟叫,白色的细碎鲜亮的草莓花从山野里开向了四面八方。
在薄薄的光下,淡淡地花香里,天花板上的条条木纹像水上的波纹曲曲折折的荡动。蒙克脑子像只酒壶,叮叮当当,水开锅一样,咕咕冒泡。鸟群在明亮里欢歌盘旋,蒙克目送它们消失在幽蓝的群山里。在遥远的地方,大路明晃晃的,两旁是落尽了叶子的白桦林,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地上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南边是幽深的群山,水边是空旷的草原。驮麦子的马队在云彩下面远去了,风从高处的天上吹过。
地上的水烂银一般的光亮,似乎静止在这片旷野上几千年了。蒙克想说:任何东西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完全得到它。这话一走出来,叫风刮跑了。
蒙克眼前浮现出一张一张的脸,脸色像霜打的萝卜,如一片一片飘逝的树叶。
风在厚厚的石墙外面吹着,风里翻飞着落叶与枯草。风吹在河上,田野都收拾干净了,黑色的红嘴鸭白色的鸽子成群结队。疼痛子弹一样,漫天飞舞了一会儿,像只害羞的驼鸟钻到地里去了。
山正在淡化血的颜色。她的脸像从河底露出来干了水气的石头,飘飘渺渺如用纸片剪成。痛苦吱吱叫着,如从头顶淌过一条幽暗的河流,此起彼伏着迎面扑来。
蒙克的两条腿像动力很大的活塞,两圈又硬又黑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身子像翠绿的月桂树。黑暗中一个声音对蒙克说: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来。
天空像一面闪光的镜子,蒙克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起伏躜动,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
一个人走了过来,长着一双又黑又狠的眼睛,腰圆膀阔,肌肉结实,几乎粗壮得有失体面。太阳烤得血从蒙克脖子上暴跳了出来。一条长不成鱼而只可供人们洗洗衣裳的细水,从远处悠悠地流来,又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蒙克想说:失去了这地上的,却获得了天上的。世界上唯一值钱的,唯一持久的,惟一值得付出生命的东西是土地。
她的眼睛像冬天树林玻光皎洁的湖水,眸如两片褐色的叶子从宁静的湖水中闪映出来,过了一会再去看,她的眼睛像一对金鱼缸,它们盛着满满的最清澈的绿水。当金鱼就像现在这样游到水面上来时,就美丽得要命了,蒙克想她的脸里肯定点着一盏美人灯。
蒙克房子的小小窗口镶着一方蓝。天一黑,蒙克不知又为了什么事忧伤,脸色苍白得像受了内伤流血的人。路旁没有灯光的破窗户,如瞎子一动不动的眼睛。
她与蒙克走到一道长廊上,月光从那些白柱子中间斜照了过来,蒙克与她像鱼在水里。
蒙克脑袋里嗡嗡的蜜蜂在青春少女嘤嘤地说话声中盘旋,月光水银般漫过,似乎是雪把满世界的光芒都汇聚起来,汇聚在蒙克床上的丝绸上面,一起把时光流走了。
命运安排蒙克遇到她,她望蒙克一眼,蒙克就落入一个水与火,光与尘埃的世界。
一条河流在山中汹涌澎湃,好像大地出汗—样。一位常跟着蒙克又看不见的智者在蒙克耳边说:当你愿意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趁你不备,哄骗你去做。她仍抬起头,用那双要冲出来的眼睛瞅着蒙克。智者告诉蒙克:人不是劳累死的,是被那些时间喀嚓喀嚓折磨死的。蒙克想只要时间在卡嗒卡嗒地转,时间才会活过来。她好像径直从镜子里跑了出来,也好像是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的香气中跑了出来。
蒙克像最早的动物,当影子在蒙克头顶上蠕动,蒙克脑袋后突然会长出眼睛,看着后面某处。
她胯下的月芽儿里盛满了水。钟声顺着阳光一声又一声传过来。在不断闪动的树叶的阴影下,她躺在阴影之中,发出喃喃与汩汩声,蒙克想对她说:河流一定就在你身上,舔着创伤流向大海。
她拉着蒙克站了起来。不知走了多远,终于看不到高房子了,她说:我们那儿的乡下跟这儿不一样,只要在田野里一走,你就有这种感觉。
路弯弯曲曲的,从河边逐渐升高,阳光急急地挤进树林。一片又一片的光滑过她那往前移动的肩膀,又像一只只黄蚂蚁,在她的披肩头发上闪烁不定。沉寂像涨水一样,在周围涨高了。在暗处的智者告诉蒙克:大自然是诗意的,人无非是其不幸的总和,又是自己所拥有一切的总和。
她的大腿和臀部就像是收获季节丰满的月亮。蒙克用嘴给她脸上留下一个红印就像是手底下开亮一盏电灯,顿时使她的眼睛含情脉脉,熠熠发亮。天上飞舞着一只黄蝴蝶,像是一片阳光逃逸了出去,蒙克的手在她身上摸索着一条归去的路。那位看不见的智者在蒙克耳朵边说:是时候了,女人除了仰卧在男人身下,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蒙克和她走进了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她除了一身晶莹玲珑的肉一无所有地仰卧在蒙克一无所有的身子下,如一片斜斜地挂在树上的阳光。从窗框里投下的那摊黄色影子一点点在地板上移过来,抵达墙上,往上爬去。细细的尘埃在打旋,形成了一道道斜斜的光柱。
她如梦一样从蒙克身下活过来以后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蒙克说:不上学了?她说:大学里那些教授,穷得连一双像样的袜子都没有,却去教别人如何在十年内赚一百万。她脸上那颗像老鼠一样的痣,像在跑动。语言清脆,准确,像银一样。

2、

黑沉沉的天穹上已布满了红、绿、黄、蓝、眨眼的和不眨眼的星星,有些簇拥在一起,有些孤零零地呆着,在无边无际的宇宙诞生、消亡、舞蹈、沸腾。
蒙克想说:我们走吧!她说:到海边去。海上,星星们在轻轻摇曳。蒙克沉默时,智者在他耳边说:一个自由人的智慧不在于沉思死,而在于沉思生。蒙克对他说:蒙克死了,还能沉思吗?他说:人的心灵是不会随着肉体完全消失的,总有一部分留下来永生不灭。蒙克想继续跟这位看不见的智者对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流眼泪,蒙克不知说什么好。智者在蒙克耳边说:跟她说,眼泪好像是生活的营养品与药物,流多了就可惜了。蒙克没有听他的,蒙克不想成为他的舌头。蒙克在想一个地方——在两座相当高的山丘之间,有一个南北向的小山谷,山谷底部的乱石和灌木丛中有一道溪水。沿着这个山谷,在半山腰间疏疏落落地坐落着几所房子,蒙克和她住在了那儿。
蒙克还要往下想,智者又在蒙克耳边说:天地把存在过的一切都消灭殆尽,化为尘埃,惟有那些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透过稀疏的网唤回昔日的幻影。蒙克没有理他,他又说:回去吧,当你们去树林里找不到饭吃的时候,还得到城里去找。
她倚在蒙克的怀里,蒙克感到她的血液中又起了一阵暴风,脉博发出了嗡鸣,如潺潺的流水尖细,立刻袭击了蒙克的全身。蒙克倒在了她的曲线上,蒙克把自己看成了一个死人以后,才开始活了过来。铁青的天空下,如一片凛冽的白色的寂静,冰块在蒙克的血管里奔流。
她仍曲线分明的依在蒙克的怀里,她仿佛就是曲线,蒙克是这些曲线的渐近线。这时智者不知跑到哪去了。
蒙克清早起来,她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似乎是一个坐了一晚的女菩萨。蒙克明白蒙克干了什么,仿佛蒙克头上的房顶有眼睛,蒙克周围的墙壁有耳朵,蒙克跟她说:蒙克对过去没有多大懊悔,对未来也毫不担心,经常占据着蒙克心灵的思想就是享受现在。她从坐椅上惊得站了起来,蒙克说:这话不是蒙克说的,是一位蒙克看不见的智者,叫蒙克这么跟你说的。
雨后不久,四周一遍宁静,蒙克有一种想写的冲动。太阳从云层后出来了。蒙克走到外面,只见路边的树,被剪得光秃秃的,没有一点阴凉,幸好太阳再次躲进云层,在南方地平线下,连边也不露,只把一片火红的光照在天空里,表示了一下意思,就很快收敛了,最后那团模糊得像圆球一样的太阳向西北沉下去了。
智者在蒙克耳边说:你若是想为真正利益写作,你就应该到利益的怀抱中去写。蒙克问他蒙克的祖国在哪里?他说:自由的地方就是你的祖国。蒙克想蒙克也该如智者一样。
窗外,寒气侵肤。窗内,智者的清脆之音,婉转悠扬。庭院里庭草荒芜,寒风萧瑟,花木凋零,冷落凄凉。
智者对蒙克说:你来了这,该去交际一下。蒙克交际的第一户人家,狭小的庭院里,种着几杆萧疏的淡竹。去时恰是夜晚,过廊里灯光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下弦的残月此时正发出淡淡的光。庭中还有一小池碧水,夜风习习,池水上浮着几片散乱的红叶。智者在上房里跟主人说话,蒙克在院中的月下分花拂柳地乱走,迎面碰上这主人的独生女,头面纤细,身材小巧,姿态淡雅。她对蒙克笑了笑,说:好久不见了。在蒙克的记忆里蒙克从来没有见过她,不露面的智者替蒙克说了句:好久不见。她望了望天,天空只有一轮月。此刻她在蒙克心中就如那轮月,繁茂的庭中草也遮她不住似的,还是明朗的照着。她说:遍地浓霜。蒙克不知她什么意思。智者在蒙克耳边说:说一白无际。她说:阶前草,煜黄欲萎。智者在蒙克耳边说:四壁声,满庭红中。蒙克在这个时候好像不是蒙克自己,蒙克成了常跟着蒙克的智者的传声筒。蒙克真想对那讨厌的东西说:他妈的走开。又怕她听见,蒙克随口说了句自己想说的:风啸虫鸣。她说:空花泡影。蒙克的思绪在此时像转了个弯跑到了别的地方。想此时清凉殿庭院中秋花秋草正植繁茂。记得那里有一枝细竹,看似欲断。却终于不断。只要手一出一碰就是草上露,一摸即是竹上霜,并且在那板垣旁边长着蔓草,青葱可爱。草中开着许多白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在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和着松风之声,宛如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纷纷,随风飞舞。待蒙克的思绪如烟散后,蒙克走了出来。
窗外新叶又开始嫩碧,郊外翻耕过来的土地在阳光下闪出金黄,野草开出些红红白白的山花,蒙克在这个该归去的季节没有归去。那轮黄黄的肮脏的太阳似乎永远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挂着,直到倦鸟啾啾唧唧地叫着才知道西沉。
西面墙上停留的光,红得如刚流出的血,倾倾咽咽的二胡声从坡那边传来,窗玻璃上晃动着橘红色的路灯光斑,远远近近零星的灯光,像鬼似地眨着眼睛。蒙克一个人走出了院子,走出了那个城区。月光下,周围晃动着树影,蒙克脚下踩着嚓嚓作响的枯叶。前面有两个高大的人像两座房子,在蒙克前面移来移去。
蒙克走到蒙克与她度过的那座荒废的小屋,风呼呼地吹着这周围的树林,青色的屋顶像在林海间浮动的老乌龟。这座小屋也许是她留给蒙克永远的纪念。
蒙克站在屋前,感觉到那些灰白的星星一下就从茅屋顶上落下去了,屋瓦哗哗乱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上头奔跑。砖墙像是被月光照得嗞嗞地作响,应和着蒙克。蒙克听到了一个声音,最后低了下去,引出了蒙克一个饱嗝,饱嗝后又引出了蒙克一个哈欠。
蒙克走出了树林,似乎被月亮照得蓬蓬松松,迷迷糊糊,随便搔一搔都感到自己唰唰作响,随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雾。
蒙克回到旅居的住处,刚一进院子蒙克就想说:何况是吃苦,哪怕是铁也要咽下去。此刻天空的云像棉絮那样聚拢着。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蒸得空中的小东西“嗡嗡”着,人的肚皮如包子一样,蒸得要爆炸了,蒙克听到了到处都在喳喳地裂响。黄天里有无数细虫在游来游去。街上的小屋被水泡着,像浮着大群黑色的甲壳虫。蒙克再看一眼太阳,太阳像猪肺般红,天昏得特别厉害,不知何处来的灰屑就像鹅毛大雪一样落下,整个城区像大块脏抹布,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窟窿。
蒙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与蒙克一起站在屋顶的她说:山洪瀑发了。不知是蒙克的眼睛变了还是世上的事物变了。蒙克见人走在风中,像被风刮着飞舞的一团团的破布。蒙克房中的帘子被风卷着,如一只黑幽幽的怪鸟。太阳比以前要亮,天空像一个大玻璃盖子。月亮一下挂在树梢上像只淡黄的毛线球,一下像铺在地上如一长条尸布。一下依着纱窗,与窗棂在一起苦苦呻吟。烂雨伞般的屋顶上,星星一出来,苍穹看上去就如个破烂的帐篷。
树上的枯叶红得像滴血,郊外的河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散发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吹来。淡黑起伏的连山跃踊着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外面跑去了。
蒙克如做梦一样,向前走着。一会见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荒村;一会眼前展开一片海,深蓝之中晃着一条月亮船;一会看到许多水田的村外,满眼里新秋的嫩绿中夹着一个圆形活动的黑点,走近一看,见是一耕田的农夫,一会儿灯光陆续的熄灭,独有月亮,还缓缓出现在寒夜的空中……天上略有些微云,仿佛谁将白粉笔洗在笔池里摇曳。夕阳照着蒙克闪闪发亮的胡子,发出古怪的白光。
不知名的落叶树上,已经吐着绿如轻烟的新芽,蒙克又不知道该去哪了。蒙克跑到那个树林,那座小屋前,她那刚被泪水洗过的脸蛋儿仍湿润如玉,抽噎牵动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动人,衣襟下露出的两个乳头像卧在眼窝里亮出来的一对眼睛。蒙克呼吸着她身上麦苗青草的清野气息,顶着迷迷朦朦的星光,眼里透出两个亮晶晶的光点,把她拉到杨花扬穗的麦田里放倒,两人躺成各种尸体的姿势,扭曲出来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
远处山林里掀起了一阵骚啸,乌鸦的叫声像危言流语一样毛骨悚然。
蒙克望着她的背影慢慢融入东边的霞光里,又远远地从霞光里奔到蒙克眼前来了。
蒙克想说:这如以前一样,把穷人煽动起来打倒富人消灭富人,结果是富人被消灭了,穷人仍然受穷。
白天短促到巧媳妇难做三顿饭的季节,蒙克行走在大平原上,太阳坠入西部的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腾起在西原的上空。蒙克就地一躺,抬起脑袋乞望天宇,一轮月的光辉依然撒满了银河,依然明亮,旁边秋风里的菊花依然开得一片灿烂。
蒙克只有不停地往前走。在广阔大地中蒙克看到了大自然的作为。一下是一团颤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从远方大地里浮冒出来,炽红的桔黄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为一体;一下是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蒙克见到了一个鼻翼和嘴两边的弧形皱纹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荡开的水纹的智者。蒙克想他就是那个常跟蒙克的智者,更让蒙克兴奋的是雪霁后的天空洁净如洗,阳光常在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蒙克回到旅居处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冬天,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光耀。
蒙克累了,躺下渐渐开始幻化,手臂舒展了,腿脚轻捷如燕了,心头似有一缕不尽的柔风漫过去,再拂过来,头脑里除了一切生活的负累,似有无数的鲜花绿叶露珠滚动。
后窗明亮如烛,博大纷繁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不过是一碗稀粥一个蒸馍或者一只乌黑油亮的烟泡儿。但蒙克还是害怕,害怕得浑身像浸透了井水一样冷颤不止。似乎蒙克的灵魂吓得出了窍,从蒙克身体里飞出了一只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飞动,忽隐忽现,飘飘闪闪。
蒙克去了这个像遗落在山间的一粒羊屎一样默无声息的地方,如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地喝着这里清凌凌的米酒。
蒙克双手掬着漆头,目视着远处,顶面上是平整开阔的天空,其大地却如此残破丑陋。一条条沟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小沟之间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血液流尽了枯竭了剥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
太阳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像一只破碎的蛋黄,金黄的稠汁流滩开来,和黑色的乌云搅和在一起,再一点一点地被原坡饥饿的嘴巴吞吃掉,使大地呈现出一种黑夜前不见阳光的清亮。
一缕饱含桃杏花香的弱风又铺开一片扬花吐穗的麦苗,姑娘们桃花骨朵一样,水灵好看地在蒙克眼前晃。
当光从房檐退缩到蒙克寄居的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时,蒙克就开始在屋院里享受这愈加的清静。
黑暗的诞生者,缓缓地冒上来,尤如在天上安营扎寨似地又开始照耀着大地,那似乎是永恒的黑暗。
蒙克想说:钱才是人类的太阳,钱才是阳光,它照到哪里,哪里就亮,它照不到的地方,就是你看到唯一发黑的地方。
厚重的浓霜在光下开始变色,日月就这样伴着日子像牛吃草一样悠悠运行。一进入冬日凄淡的阳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一层凝冻了的积雪覆盖着田畴,青苗冻僵变硬的稀疏的叶子从雪层下冒出来。
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湿润的气象使人浑身都有酥软的感觉,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的味道,七彩烂漫的野罂栗花使蒙克联想到菜花蛇的美丽。
虽然满圆的月亮常从头顶洒一院子明亮的光,使蒙克轻手飘脚地走进梦里,醒来一切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
村镇上的住宅仍静静地被夜幕遮盖、藏匿,月亮躲进天上的云后面似不肯出来,星星仿佛是镶嵌在山峰之巅。突然,月亮从云层后跑了出来,刚刚正笼罩在黑暗里的河流顿时放出迷离的银色光彩。
她的生命仿佛全部体现在她的脸上,表情就像成百朵鲜花,死亡好像把她的生命从松软的粘土里拔了出来。她的生命退去了,静悄悄地流向了体内,聚集在她已经破裂的心上的某个地方。或者生命的海岸还躺在蒙克迷离的眼光中,使她仍然活着。
蒙克心里开始毛乱草势起来,蒙克感觉到了她那温热的嘴唇贴着蒙克的鼻侧在缓缓蠕动,惨淡的光开始从房檐上悄然消失,冷气与黑暗一起向蒙克扑来。头一场大雪不知不觉在强劲的西北风下,被搅得棉絮似的在姿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
除夕爆碎的爆竹纸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飘落下来,震得鸽子高高地钻进冬天的夜空不敢下旋。蒙克的思念如刚收割的田野,无遮无掩,连一只兔子也难以隐蔽。
桃红柳绿,把小麦打完进入三伏,庄稼院里的桃树上的毛桃发白了又变红了。蒙克接到了她病倒的消息。在这个时刻尽管眼窝多深,睫毛多长,上天的恩光也照不到蒙克阴凉的心上。蒙克故意弄伤了自己,血通过黑色的裤子显不出色彩,像是通过了—段暗道之后在赤裸的脚上复现。
蒙克跑去见到她,夕阳将尽,大地无光,她的脸色如灰,眼睛充血。浑身就像一口袋粮食一样往下坠。坐下把泪擦尽后,脸又如蜡过一样。
她也许是想蒙克的缘故,一见蒙克病就好了。她的眼睛仍像雨后的青山一样明澈。两只蓝色颈羽的小鸟从邻居的银杏树上跳到房檐上,又飞到院子里湿沥沥的方砖上,发出了一串串金子的叫声。
蒙克带她去了那林中的小屋,她的嘴唇像蚯蚓翻耕土层一样吻遍了蒙克的身体。蒙克心中的火焰在她的嘴下像瞬息万变的群山。蒙克如一只包了火的陶钵,被她砸碎。

3、

蒙克对着一双凶厉的圆轱辘眼,漆黑的夜空撒落着碎银子一样的雪粒儿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响声。
一条香烟快抽完的时候,麦茬地全部翻耕了一遍,正让三伏的毒日头曝晒。曝晒透了,等落了透雨,土地就像发酵的面团一样绵软,只等秋分就开犁播种麦子。
秋收秋播完毕到地冻上粪前的暖融的十月小阳春里,早播的靠茬麦子眼看着忽忽地往上蹿,庄稼人则用黄牛和青骡套上尘场的小石碌碡进行辗压,川原上下,在绿葱葱的麦田里,黄牛悠悠,青骡匆匆,庄稼汉哼着悠扬的腔儿。
当一场凶猛的西北风带来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结束了给冬小麦造成春天返青错觉的小阳春天气,地冻天寒,凛冽的清晨里,牛拉着粪车或牛驮着冻干的粪袋,喷着白雾往来于场院与麦田之间。
农人在蛋艳艳的晨光中跃进,大道两旁的庄稼被踩踏得像牛嚼过的残渣。
蒙克应该晨诵了,对于蒙克,诵读不是蒙克的习惯而是蒙克的生命,蒙克认为世间一切佳果珍馐都经不得牙齿反复咀嚼,最耐得咀嚼只有智者的书。
骡马卧圈了,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在不断把吞下的草料返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像千万只脚在乡村路上奔跑,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风。蒙克就在这暴风声里等到枣树发芽,去播种棉花。
待女人们悄悄地在野地里能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干好事的时候,田野里已换了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后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包谷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淫雨季节己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种开出红的粉红的黄的紫的各色花的植物,花谢之后惭惭长成一个墨绿色椭圆的果实,幽幽的香气在温柔的夜风中扩散。待这种香气散尽,日头刚冒出原顶,田野一遍柔媚,黎明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凝滞不前,雄鸡的鸡叫像是鸡脖子里全都塞满了鸡毛。开始从远方来的像一团绒球体的女人,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杆子。
麦子扬花油菜干荚了,脱下棉衣棉裤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炽热。记忆对于蒙克来说不因年深日久暗淡而磨灭,反倒像一面铜镜,因不断地擦试而愈加明光可鉴。到麦子收割碾打完毕,地净场光和种田播种之后,蒙克突然觉得手足轻若片纸,没有一丝力气,一股轻风就可能把蒙克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息。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蒙克似乎没有任何牵涉,人不过是大地糊窗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
蒙克想蒙克这张纸是不是破了烂了,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揭掉了,然而死神迟迟没有来光临蒙克。听说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生前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智者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蒙克死后唯一的遗愿是人不要在蒙克脸上蒙纸。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不久后,突然下了一场奇怪的大雪,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封堵在家里,除了清扫庭院和门口积雪再也没有什么好做。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光带,眼前常常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的琼楼仙阁。接着,冷子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秋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贫穷已经把庄稼汉们的家四壁推倒,把一家家人赶出门外。
人的舌头似乎成了刀,没停一天你杀我杀的,天天都在杀人放火,我们憎恨生活也憎恨我们自己。蒙克见到一个女人那样飘逸那样纤弱,那样无枝可依。
雨季一到来,几个星期都看不到蓝天,天空浓雾弥漫,月光也难以透过。夏季一来,天空裸露在外,没有月光的晚上,天空也是明亮的,各种阴影被描画在地上、水上、路上、墙上,月光使各种色彩变得暗淡朦胧,五颜六色被捣得粉碎。蓝色比天空还要深邃邈远,被掩在一切厚度后面,笼罩在世界的深处。天空从蓝色中横向穿出来一条纯一的光带,冷冷的,接着,横向的从天空飞流而下,透明如瀑布,沉潜于无声如静止之墓,连空气也是蓝的,可以掏于指间。蓝,天空就是这光的亮度持续的闪耀,蓝闪耀一切,照亮了河流两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无际的尽头,犬向着不可知的神秘长吠,一个又一个村庄此呼彼应,一直持续到夜的空间与时间从整体上消失。
蒙克瘦得像死人似的,待寒流到来,一切无可挽回的冻结在冰块里。
死如船在海面上,下沉隐没的离蒙克远了。
对于蒙克来说,一切层峦叠嶂地成了水墨历史。他只有如松树一样把根扎在悬崖绝壁历史缝隙的雾里。面对山野修竹森森,尘世的天籁细细,一个人于宁静黄昏走在悄悄寂寂的小巷摸着不高不矮、布满斑斑驳驳苔痕的围墙上挂着的一串串萝藤。一目远处荒野山麓上蜿蜒千回伸进荒野乱石蔓草之中的长墙。
蒙克体验完乡野的生活后,四处游逛,见一湖蓝得如大地一只莹然欲滴的眼睛,蒙克就住在旁边,天天高卧在北窗之下,虚闲夏月。
2012年3月修改于岳麓山下
2015年整理于岳麓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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