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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品清湖第五期】前方三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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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 09:5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前方三百米




  三百米跑的世界纪录是多少?没人能回答我,这是一段有意味的距离。百米飞人必然会挑战六十米,二百米与四百米飞人对三百米不屑一顾,为什么?这是我的距离,用我的测算方法,两项世界纪录分别是十九秒十九、四十三秒零三,相加除二得三十一秒一一。
  让我在这个时间内到达阿贵家,这辈子都不可能。我喜欢走,一秒跨两步,每步零点七米,用时二百一十四秒,三分半钟左右。我走得很快,尽量不在路上多花时间,过程被忽略,是的,连路人都不看一眼,有时候有人在侧后方喊我,才扭头挥挥手。
  阿贵已经被专车拉到市里隔离,他没来得及告知我,那种场面可想而知的紧张慌乱,他像临时出远门,想带的东西越多,遗忘就越多。医务人员头脚都密封,不允许他滞留太久,围观者在巷子远端,隔着公路,白车停在县道上,街道两边的人都陆陆续续出来,站在各自门口观望,等一会也这样目送阿贵离开。消息传播很快,我快步过去时,白车走很远了,人们返回各自家里,关上门。大家在路边隔空聊着,阿贵住的这条巷子往前走,穿过铁路桥,前方就是大江,我经常从这里散步过去。这条巷子里的人,我都不认识,最先认识的是一条叫阿贵的宠物狗,它并非出身名贵,我喜欢的是花色,半身棕黄半身黑,黑夜里探出上半身来,等于没有。阿贵脾气好,不惹人,相当于看门的石狮子,纯属摆设。后来,阿贵请我进去喝茶,我才知道阿贵是阿贵的主人,也以为大家太喜欢这只乖巧的宠物,就叫它阿贵。其实不是这个原因,他每周五天坐轮渡去江对面竹岐镇上班,过江还要一段里,只有周末才回来,宠物被大家饲养着,也就叫起阿贵的名字来。
  小阿贵似乎也能看懂刚才发生的事,它藏在窝里,反正探头也没人知道,头那么黑,眼睛也黑,这会儿谁会惦记呢,都在聊阿贵的事。他厂里有一人发热,刚返工第三天,发热的人回忆起三天内接触的人,就有阿贵。他们在厂门燃了根烟,聊几句春节期间彼此村镇戒严防疫的事,难道是烟雾也传染,阿贵肯定郁闷极了。现在复工的继续返城,隔离的继续守家,只有我惦记着半身黑色的阿贵,这半身黑一定有来历,也有意味,更有寓意,我总是想入非非。没人在意我,更没人在意阿贵,我将它从窝里拎出来,它站在地上全身颤抖,可能是刚才受惊吓的缘故,也可能是释放快乐,我希望是后者,它很快就舔我的鞋子,这双跑步鞋的胶味,我也喜欢。
  疑似患者的宠物都要被活埋,没有幸免。也许这副黑脑袋藏在墙角,忽略过防疫人员的视线,可能大家一时还没回过神,谁会马上注意到狗呢,身边出现疑似患者,相当于从脚边取走地雷。我牵着阿贵沿着铁路绕出了村子。一个正月里它都窝在家里,突然嗅到了春天降临,暂时忘了主人的生死,活着多好。
  这是我领养的第三只宠物狗,另外两只对阿贵全身嗅个遍,包括性别。很快它们就玩到一起,大的那只用铁链拴在栏杆上,小的就不会乱跑。我从来不养狗,它们都是朋友在市里养的,现在到处都在宰杀,只有我能将它们领养。我是即将退休的人,正在接近自由,添加了更自由的狗狗们,就开始乱套了。刚开始的两只是养在家里,它们对一切都不满意,每件物品都会招来喊叫声,让我惊慌失措,感觉自己才是拘束的客人,它们才是主人。它们在城市公寓里活到这么大,来到郊外会感觉到空气不同,我把城外的气息比喻为民间滋味,这对宠物来说,相当于突然改口吃西餐。它们对着大把的阳光歌唱,我觉得那是在歌唱,窗外可见高山,窗前江水滔滔,不亮一下嗓子行吗。
  我将它们领到社区停车场最远端,找来一个木箱,侧倒后盖上雨布,狗狗们就临时组成了新家。大的叫阿牛,大帅哥,小的叫阿米,公主,栏杆外,江面不远,波光粼粼,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恋爱上。三天后添了新贵,也是公主级别,就是阿贵,往后这三口子怎么生活,那怎么知道呢,我一直牵挂着它们的主人。
  阿贵的主人暂时联系不上,其他两个的主人差不多隔日都要通话,也会视频,他们要看一眼寄居在别人家的孩子是否过得舒适。我给邻居说,他们还在隔离,生死都还没个准信,却天天惦记宠物,这有啥用,说不定自己都没了,全家就剩下个宠物,那才是可怜。这样的结果我是不接受的,只是在生死关头他们还保持着宠物的关照,这让我好奇,但愿对动物怀着悲悯的人,苍天应该给他们活路。
  就说说阿米公主的主人吧,我在正月里的每天都是充当联系人的角色,阿牛的电话更多,难道男人比女人更爱狗吗,这我就不懂了。有时候两个电话会同时打进来,就像约好似的,套用一句老话,每个家庭各有不同,但对宠物的牵挂相差不多。阿米的主人一家四口都在医院里,我一直鼓励她,只要坚强着就能把自身免疫力提起来,就像拎杠铃,越玩越轻越有劲,人人都有自带发动机,那就是信心。这样高调的话被我说出来,自己都不觉得,阿米说,你怎么说话比我爸还老气啊。那边笑着,我也乐了。
  上周,市里的朋友来电说,阿米被收进医院了,还有她的父母和姥姥,这一家四口都被塞进白房间里,像是突然蒸发,从社区里消失了。入夜后,一直黑暗着的窗口,很难说是什么缘故。阿米在给医院打电话之前,先给我的朋友说,能否将狗狗代养一段时间,朋友说这几天正在收缴宠物,没法养,实在舍不得就送到郊外,有朋友在那里。朋友指的是我,就这样把狗狗转移到了城外。朋友转发她的微信号来,让我将狗安顿好了给她发图片,这时我才想起不知狗狗大名,想问,又觉得没必要,人家在医院正往生死通道里闯关,还是别打搅。狗狗从送来的那天,我就喊它阿米,和主人名字一样,这没什么不好,叫它的时候就会想起这家人的境遇,希望他们都能安好出院,过些时候它还要回到阿米怀里。
  后来发照片,我说,你的孩子很快乐。
  阿米说,非常感谢领养了狗狗,等疫情结束后,要带着全家来感谢你,顺便享受一下你那里的好山好水。
  我已临界退休,突然间领养三只狗,生活规律有点搅乱,但看着它们快乐的样子,就觉得这是它们主人生命的延续,是体征以外的另类形象,他们都应该是快乐的,我逗着狗狗玩,也是一种祈祷。社区里的人都守在家里,在窗口看着我去给它们喂食。他们说,这些小狗真可怜,过几天打狗的就会来收的。我对着他们喊,养一天算一天,我没有觉得它们可怜,动物的命要比人好多了。
  阿米才工作了两个月,从深圳回来过年,次日就忽冷忽热,以为是风吹的出现体感差异,这座城市被一江划开,似乎江水整年都带着风势。她遛狗来到社区诊所,医生说是肠胃型感冒,坐高铁时间太长导致消化功能紊乱,没有大碍。离开时,医生提醒她,提前给小狗找个家,别的区已经开始清理宠物了,说不定哪天就到这里。
  晚上吃饭着聊天着,阿米说,过了初三,全家去深圳玩到初七,然后她就上班去,父母和姥姥再返回。是个好主意,父母也想去深圳看看阿米工作的环境,就这么一个孩子,有人说孩子毕业后的工作地,有一半可能会是父母的养老地。
  米爸说,不行,好像疫情还挺厉害的,听说市里确诊七个了,现在到处跑很危险。
  米妈说,没那么严重,我们离得远,下午再去一次超市,年货还没买完呢。
  姥姥在里间大声咳嗽起来,她吃得少,早就离开了饭桌。阿米进去一看,抽纸正捂着呕吐物。妈,快来,姥姥吐了。她脸色刷白,手脚颤抖,斜靠再床边。
  米妈说,怎么突然这样?赶快去医院,你要个滴滴快车。
  这种急症也是常见,大人小孩常有夜里突然高烧,然后叫车送门诊,但姥姥年岁大了,如果拖延会虚脱致命的。
  家里剩下阿米一个人,和同学聊天,男同学,熬到零点钟声响起,电话来了,米爸说,你快过来收拾一下过来,我们可能都中奖了。
  啊!阿米瞬间休克在床。
  心理反应过度,醒来后,她收拾生活用品和随身衣服,麻利到每个手指都在独立完成一件事,随后牵着狗狗下楼,给朋友打电话,将狗狗拴在花丛栏杆,放了一瓶消毒液在旁边。它很可爱,皮毛上染了一些杂色,像油画,本来我想叫它油画狗,觉得不好听,太像油滑的音,所以还是叫阿米。每一次喊阿米,心里就有给他们祈祷的回声。
  隔一天,阿米就会来电问狗狗安好,我也趁此问她们的情况。有时候隐隐担心,尤其是一天没来电话,次日醒来就开始惦记,我没有主动打过,全家人在医院怎么会顾上跟我这个陌生人聊天呢,我静静地等待,感觉手中始终有一根线头,空中会缠绕在哪里,永远是理不清的头绪。
  我想象着她跑进医院,将自己的医保卡插入挂号机,屏幕显示她的头像和资料,缴费也这样,我希望她天天来刷一次,余额不足了及时告诉我,我来充值。我想了很多,希望她能按我的想法来做,我没有去想这最终会是一张死亡卡,这样的念头一出来就被我掐住。
  她说,刚拍完CT,现在去看姥姥。
  我听着她说话,似乎感觉阿米跑了很远。那只刚来到我身边茫然失措的宠物狗阿米,正用一只脚挠我的跑步鞋。她的电话一停,我就想到了栏杆边躺着晒太阳的,临时凑成的一家子,狗狗们来了以后,我的悠闲日子从此不再有。
  铃声再响,手机就在我案桌上,点开免提,阿米接着说,姥姥昏迷很久了,刚进来一喊她,她突然醒来看着我说,好冷啊。我赶紧把外衣脱下来盖上去,加一件衣服也顶不了用,那时真想脱了衣服钻进她的被子里,我可以一直暖着她。她的左手挂着液体,有一种输血的感觉,滴着白色的水,我错看了颜色。
  她说着,我的眼前出现了我的父母,躺在病床上,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守着。我说,我把你的狗狗叫阿米,她和阿牛玩得很开心。阿米说,随你怎么叫,现在你是它大爷。我说,今天它多了一只女伴,叫阿贵,黑的,像穿黑丝绒旗袍的贵妇人。阿米说,你们老年人就爱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阿贵是闺蜜,不是妇人。我赶紧解释,对对对,是闺蜜,也是富人,富有的富。
  大爷,还是狗大爷,我笑了,她让我想起孩子,女儿在很远的地方工作,过几天要去机场接她,阿米和她跟我说话的语气很像,但她们不认识,即便认识也不一定会成为好友,孩子们的代沟很深,一岁就有观念差异,何况阿米比我的女儿还小八岁。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打过来说,忘了告诉你做CT 的结果。我心里一紧,她说,姥姥和爸妈都是双肺感染,好担心啊,我是单肺有纤维灶,算是轻度感染吧,不要紧,我年轻。等一下还要做核酸检测,听说这个药剂非常缺,检测时间也很慢。
  但愿。她的声音延缓了一下。
  我接了话,但愿没问题,小毛病好修,既然进了一趟医院就都治疗一下再出来,就当是过安检吧。
  我给一个当医生同学打电话,问核酸检测怎么会供应紧张,他说了些业内情况,就聊到检测方式,疑似患者将头伸进来,医生用一根长棉签探进鼻腔里的软骨位置,旋转一下提取粘液,然后去检测。我问他有没有死亡的,他说有。我问多少,他没吭声。我问死亡率,他说不高。
  他们有职业要求,我很理解,就像我的职业一样,对旁人来说也是很陌生的,必然引起好奇的打探。算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快要退休了,未来的生活将会怎样,还没考虑好。但现在是和三只宠物狗一起生活,先把这些事情处理好,遥远的事到了跟前再说吧。
  第二天,阿米没来电,可能也在等结果,同学说过,没那么快。
  我该说说阿牛了,讲了女生,也该男生登场。牛牛见人就咬几口,大老远听到我的声音就嗷嗷叫,青春期男子汉是不是都这样,我想不起自己年轻时,很多原本值得回忆的往事,都被时间湮没了。
  阿牛是画家,他的微信头像是他的代表作,一根枯草。
  他与妻子没要孩子,这在七零后里面少有的。春节前的迎春画展,有各地来的画家,我也认识了一些,但开幕式我没去,后来因为忙也就不去了,在朋友圈微信里看到各位的画作图片,我觉得更没必要去,大家都画世俗了,越来越俗,但阿牛还是可以交往的。他说,想脱俗容易得很。在世俗的边缘行走,他的想法也没错,水清则无鱼,不用上色,直接在白板上签名就是一张画,这样意义不大。
  画展是市文联每年的例行活动,会征集本地籍的在外知名画家参与,其中一个画家参加开幕式后返回就被隔离,他是病毒携带者,来源有三个方面,出发地和落脚地,还有高铁上。
  阿牛没有任何感觉,三天后妻子感到头疼,以为洗澡受凉了,这段时间冷空气一场接着一场。有些发热,她想忍。又过一天,她到社区诊所打了退烧针,但头痛更厉害了,整夜无法入眠。阿牛送她去市中心医院,医务人员说,要验血和拍肺部CT。阿牛预感到不对劲,他给画展组织者打电话,对方说,我们也正在联系所有的画们,参加开幕式的都要自行隔离十四天,还有几位联系不上。
  医生压低声说,你老婆感染很严重,为什么不早点来?马上隔离,你们不要再见面了,可以手机联系,你现在就回家自我隔离,一定要认真对待,你的情况目前也不能排除。
  阿牛站在门诊外墙的花丛边,打了一通电话,这个过程看似如常,噩梦早已开始。
  妻子被医务人员送入隔离区病房,她还发微信朋友圈,说自己跟去年一样再次被流感击倒。她说自己独自一间房,老公也不来陪,哼。阿牛在评论区回复,医生说这次流感很流氓,见人就欺负,不让我进来。
  阿牛没有说实情,孤独不算啥,妻子知道了缘由非崩溃不可。跟妻子视频完,他放下手机竟然哭了,哭得满脸通红,眼睛像红金鱼,哭出了一身汗,他觉得自己是哭昏了头。冷静下来,他发现怎么头还是热的,不会是......不,他迅速否定了。他相信自己的身体,常年在外地写生,除了略显的小肚腩,整体看上去健壮的跟二十来岁时候相差无几,妻子曾说过,当年是先看上他健壮的体魄,还有阳光的脸,画技属于捎带的。妻子虽然娇小,但全身上下非常协调,阿牛说,匀称是美学基础。
  早上醒来,他伸手摸手机,噩梦还在继续,搅乱了常规动作,将手机推到床沿落地。他想翻身,肩胛骨用不上气力,腿也松软,几番用力加上焦急,有点发热,但他自我判断还不是发烧,以往没有这样的感受,他尽量不往坏处想,但又挡不住,连身体都在向病症靠拢。
  他打电话来,让我在楼下等他,我问怎么了?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他没有熬过十四天,这让我对传说产生质疑,健壮人不容易传染,阿牛怎么也会中招。我说,你快去医院,就去你老婆的那家,近一点也好照应。他说,我的牛牛怎么办,你能不能带去照看?我说,没问题,你拴在楼下随便随便什么地方,我有消毒液,你别管我,快去医院。
  后来他打电话说,路上有几个片段神志不清,差点撞上墙,都不知道怎么走进医院的。我听着他述说,就想象着一个醉酒的艺术家,用尽最后一点清晰的感觉回家,瘫倒在门口。以前的阿牛经常这样,他的妻子说,他不管喝多少酒,总能爬回来,但万一哪一次回不来,睡在街上那多可怕,整条街道的老鼠都会去咬他。
  阿牛跟上次送妻子来时一样,没有用核酸检验,直接送进CT房,显示双肺严重感染。那天,三瓶吊针打完,已经吸不上气,好像空气浑浊,堵在鼻孔里,凝结成石头。晚上继续输液,他等待房间安静了才给妻子打电话,那边的声音不再有怨气,而是伴着低声嘤嘤,她已知道与这场疫情牵手,而且是两人一起。
  刚开始阿牛还比较乐观,他说,听说某某走了,竟然也不打个招呼,以后喝酒少了一个对手,真伤心。我认识此人,虽然没有来往,但因为有了阿牛这层关系,感觉就像突然告知某个亲戚意外去世。他问,牛牛换了环境生活还习惯吧。这家伙还惦记着狗,我没养过猫狗,没法理解他们的感情,也来不及细想。我说,牛牛有两个公主陪,比你幸福多了。他笑了,真的吗,真的有东宫西宫啊,这狗日的竟然享受皇帝待遇,真牛,你看我孤家寡人一个,皇后在另一个地方监控着,面都见不上,唉。
  我还想说点什么,他说不行了,气喘得厉害,就断了讯息。后来才知道,他担心下一口气会接不上来。会不会就这样死啊?他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现在轮到妻子来鼓励他。女人的耐力就是比男人强,阿牛像牛犊一样的身子,说垮就垮,而妻子看似弱不经风,却挺过了危险期。男人脆弱,女人长寿,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再次打来电话时,我先抢话说,你家牛牛在两宫面前还会跟我摆酷,以前老远就嗷嗷我,现在到跟前都不看我一眼,两宫陪着,以后乐不思蜀了怎么办?阿牛说,这还真是个问题啊,你快帮我出主意,别到时候三只狗狗被强行拆开,这不是人为的宫廷政变吗。我说,你快说这两天怎么样,你的声音有点气息了。他说,什么叫有点气息,好像我前两天没气了似的,我告诉你,前天给你打过电话后还真的不行了,我就觉得距离马克思只有十米远,都看见他微笑的大胡子,我想跟妻子告别,可是看不到她,我就哀求大夫,能不能将我送到她那里,即便死了也要和她在一起,我还有点事要跟她交代。我说,这会儿还交代啥,艳遇?忏悔?还是有个私生子?你们怎么不生一个呢?要有孩子的话,你们谁也不想死。
  阿牛笑了,然后慢悠悠地说,这辈子我和她都感受了一下死亡的滋味,我知道这种病医生也很难救我们的,他们医生也有人感染了,跟我一样被急救,死活都有点靠运气,谁也把握不准,反正我觉得老天爷不领我们走,肯定有别的意思,也许天降大任于我,我还没在中国美术馆搞过个人画展呢,就这么死了太冤。
  我喜欢他这个性格,有时会脆弱,谁也难免,他一旦缓过劲来,就会爆发强劲的生命力,让自己挺过来,还会散发一种鲜活的情绪,让濒临死亡的人都嗅到生机。他说,医生为了照顾他俩,就给妻子开了氧疗,把我转过来,我们再医院团聚了,哈哈,这种病还没有绝对的救治良药,夫妻一起治疗也许能产生精神抗体,爱情是生产力,谁敢说不是。
  他和妻子睡在间距一米的两张床,他们互相看着,闭上了眼睛。这间爱情病房,可能在整个医院是唯一,很多家庭都四分五裂隔在不同的区域。他说,这也是运气,那个医生也许就是一个瞬间产生的悲悯念头,改变了他们两口子的生命轨迹。
  我祝福他们,然后给朋友打电话,问阿贵的主人确诊了没?朋友说,他没有发烧,但核酸检测是阳性,治疗已提前介入,应该问题不大。我在想,核酸检测有这么精准吗?每个人的鼻子都不一样,心肝肺都不同,我还是相信CT造影的准确度。
  阿米打过来,她说,我爸是阴性,你不知道他拿到结果时多开心,我看见他跳了一下,感觉不好意思,然后接着看结果,我妈是阴性,姥姥也是。最后一张是我的,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检测结果,他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肯定是错了,你这么年轻,抵抗力比我们强,怎么可能呢?!他奔溃了,如果不是我妈接住单子,就落在地上了,这样的场面在影视中见多了,竟然就发生在我身上。我爸说,阳性肯定是我们中一个,是他们搞错了。他转身就跑出去,我知道他要追赶那辆死亡之车,让他们将我留下,他愿意上去顶替。
  她说,我爸去找医生解释,那时没用的,这时候我特别理智,我跟我妈说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年轻,一定能抗得过去,如果是你们三个中的一个,那才是最危险的。我说不出话来,阿米说的时候非常平静,我感觉这个女孩的气场真大,让几十公里外的我心悸。
  这天,阿牛那边的核酸检测也出来了,谁也想不到,病牛一样的他竟然是阴性,而他的妻子有了明显的康复,却是阳性。他来电时声音里有了阳刚之气,他说,我是怎么治好的谁知道呢,是多吸了几口氧气还是自己身体底子好,或者用上了新药,反正活过来了,老婆也正在好转,我这是逆转,真像是开玩笑一样。
  我说,不要命才开这种玩笑。我的牵挂又来到阿米身上,她年轻,对的,一定能活。我还没跟她商量三只狗狗的未来,我也不想发生类似宫廷政变的事情,但似乎一切都有规律,再努力也很难避免,除了这么揪心的生死选择,其他方面就不能好好活着吗?像那些拆散与重建,战争与和平,永远没有终止的一天吗?
  解放了半壁江山的阿米家,姥姥因为身体虚弱,列入重症治疗,阿米已确诊,她转入确诊病区。她说,这里的病友每天聊的都是谁来了谁走了,谁家几个,谁家的谁没人管。我问,你听了会紧张吗?她说,不会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这些都很正常,还有,我发现都是女人在说,蹲在墙角的都是男人,他们个个都无精打采,眼神里什么都没有,这很可怕。
  同室那个大姐病情突然恶化,医生要将她转到重症区。她坐在床边不走,我们看着心很难受,好像她就是我,我不想去别的地方,那里再好也不去,所有陌生地都可能是坟墓,真的,我当时就这么想,第一次看到以前经常说到的命运,命运的样子就是一只无形的巨手,根本不听你的哀求。那个大姐问我,转病区是好还是不好?我说,好,说不定哪天我也转过去了,我们又见面了,还是一间呢,我的心已经在哭,但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看着大姐很久,一直等着她抬头看我,她终于看到了我的眼神,我只能用眼神安慰她。
  那个大姐至今还没敢告诉她父母,她说自己必须活着出去,希望只是经历一场,这些将来也不会告诉老人。她很坚强,也很绝望,只能靠自己,老公和孩子庆幸安康,但她的生命最后掌握在谁的手里,医生也不敢肯定。她等待通知的时间很长,我一直陪着说话,可能医生在忙别的更要紧的事,我倒是希望这样闲置的时间被遗忘,就这么空洞地延续下去,也许明天对谁都是惊喜。大姐哭的时候,我就出去了,我看着她会更伤心,女人独自哭,我懂。
  我问,她后来走了没?她说,当然走了,你也不希望她离开吧?我们这隔病区的左右与对面的病人都比较熟悉,谁也不想让其中的谁离开,除非出院。午觉醒来时,什么都没有了,床头插着的标签没了,代表她在此存在过的标志都没了,只有床位号还在那里醒目着,很快就有人填入,好像什么都没用发生过。
  我突然想到每天看几次的疫情统计表,本市的数字变化也许某一天就有她们中的一位,我希望是在治愈栏里,别的概不接受。阿米说,你怎么能一厢情愿呢,要面对现实。我说,你们九零后真胆大,昨天看报道说,武汉的九零后开私家车接送医务人员,志愿者将近千人,真让人感动。她说,如果我在武汉,健康的话也会加入志愿者团队。我说,相信你说的,因为我的女儿也是九零后,她就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也对别人说过,如果是其他灾难,道路畅通,我会最早时间到达救援现场。
  阿米说,大叔,这样的事情轮不着你出马,我们年轻人就搞定了。她突然问,如果,万一,也许,我再次中奖的话,狗狗就交给你,你就能天天叫它阿米。
  我说,不会,你没有这个手气,我会算命,快把你生辰八字报过来,我看看你能活到八十还是九十。
  语音断了,也许是她那边手机亏电。
  喝粥、吃水果、吃巧克力,身体基本能量一定要保证,尤其像阿牛这样的大个头。他说,病的时候想着吃,就是张不开嘴,喂进嘴里了,就是咽不下去,这时候夫妻俩就互相鼓励,都将对方当作自己的孩子,这也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吃饭逗乐。最不开心就是听说谁谁也住进来了,谁突然走了,这会将几天来培养的信心一下击垮。阿牛说,这些信息在朋友群里出现,彼此都不希望对方看到,但又怎么可能。
  阿牛果然垮得快,恢复也快,他先出院,回家得快乐却意味着分别来临。
  阿米总是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来电,她说,爸妈出院了,就我和姥姥在治疗,我是确诊,但不严重,姥姥没有确诊,但一直病危中,我真想去陪她,身边没人不行,万一救不过来,我们家人都不能看到最后一眼,我受不了这个。
  我说,对的,如果隔离得好,你们可以在一个病区里,你至少能在窗口看到她。
  阿米说,我爸不同意,他说让我从轻症要求转到重症去,这是拿生命开玩笑,用年轻人来换老人得命更不行,何况又不是交换。我爸说得没错,但姥姥一个人在那里,真的不行。我就是跟我妈商量,她心软,说可以,又说不行。
  我说,对你妈来说来说,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女儿,这种选择真要命,都不可能的,你别为难你妈了,还有,重症区的床位要比你们这边紧张,你瞎凑什么热闹啊,安心待着吧,年轻人就是不安分。
  阿米说,我刚痛哭了一场,这比那天我被确诊还要难受,后来有人蹲在我对面,问我怎么了,我简单“哦”了一下,她说,我妈刚走,我们家谁也没见到。她说得很平静,就像没事一样,我懂了,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面对这样告别的。
  我说,谁也不能将自己的痛苦说得比别人严重,人人都在苦海里,我们需要救赎,也在等待拯救。
  回到家里的阿米父母,他们的焦虑是阿牛的双倍,阿牛说,这时候突然感觉没有孩子真好,所有一切都自己承担。他跟我描述的一个细节让我感动,我也试着这么过了一夜,没有在睡觉时关灯。我在梦里听到阿牛还在跟我唠叨着说,不关灯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消失,开着灯就能看到对方。
  随时看到对方存在,这是最简单的生存方式。
  睡梦里的灯,不断出现影子,我看到了阿牛夫妻互相打电话,通视频,阿牛从电脑里将过往的小视频转到微信里,发过去,妻子哭了,又笑了,阿牛问,今天的药有变化吗?她说好像药量少了。那身体感觉怎样?她说好像没啥变化。他说,嗯,我们继续战斗。
  阿牛给我打电话多了,他回家后反复问我一个问题,隔离期解禁越来越近了,牛牛也该回家了。我说,这要征求牛牛和两位公主的意见,你我可不能随意拆散它们哦。他说,是啊,我这不是也很为难吗,没有牛牛,没有老婆,我活得都不像人了。
  然后,挂机,他又再打过来,是视频,要看一下牛牛。我一路小跑到狗狗小宫殿,将镜头对准它们,它们竟然狂热得将链子拽得有了脱落的感觉,两个小公主没有用绳子拴,是自由的,我一直相信它们能够和睦共处,比人类的合作简单,再说小区是封闭的,这里有窝还有源源不断的美食,公主们都是吃货,这跟人没啥区别,不会跑出去流浪。
  公主在镜头里跳舞,就当是跳舞吧。我说,阿牛,你家一双儿媳妇漂亮不?他说,嗯,比我媳妇俊。我说,还没到二月二,你怎么理发了,对了,你在家里隔离,谁给你理的?他说,自己打理的,整了一个多小时呢,你没见我在医院的样子,真是病人,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跟个流浪狗似的,现在恢复原貌,是为了给我老婆的健康促进生产力,我活得精神,她才有更强大的求生欲望。我说,当年你就是这样勾引她的,好吧,祝你再次成功,她在你手心里,谁也抢不走的。他大笑说,是啊,就当化妆一下,上帝就不认识我了,也就不收我去。
  我说,怎么感觉你喜欢牛牛比喜欢老婆还多几分。他说,这个没法衡量,就像谁比谁痛苦,谁比谁快乐,都不对,只有自己的感受才是告诉自己,哪个更重要。
  阿米的电话串进来了,她说,没事,就告诉你一下,我姥姥还活着。
  我说,你这口气,就像姥姥是个宠物。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商议三只狗狗的事,她就挂机了。我希望狗狗们的主人能同时出院,那样就能在同一天结束家庭监控,然后约定来我这里,我们开个会,决定狗狗们的未来。当然,可以先拉个群商量,但我想,他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开车来,在离我三百米处捎上阿贵,这段距离很近,但有时候又很远。狗狗们会听到嘎的一声长音,车子停靠在空落的场地边,它们吓得钻进窝里,偷偷观察并重新认识各自的主人。
  我们站在远处开大会,狗狗们趴着开小会,似乎都有点为难,谁也不开口。

《争分夺秒》中国画  135cmⅩ83cm 许信武.jpg

争分夺秒(国画)
许信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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