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怎么了?”
“不上学,玩游戏。”
“你下班回家,跟孩子聊天谈心吗?”
“工作太忙,他奶奶带,我们没时间,不交流。”
每周二,是北京安定医院副主任医师盛利霞的出诊时间。自2019年9月,北京安定医院开设网络成瘾门诊以来,盛利霞接诊了很多“网瘾少年”,几乎每次都会遇到类似的对话。
“网瘾有特效药吗?没有。”盛利霞说,父母总希望孩子能立刻戒断,却忽略了为人父母,他们自己的问题。“父母甚至不关心孩子在想什么,是不是快乐。”
沉默
他在家长面前一声不吭
门诊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三个人,父母带着一个男孩。
小强16岁,高瘦、白净,戴着金丝边框眼镜,头发收拾得很利索。他安静地坐在诊室里,一声不吭。站在一旁的父母眉头紧锁,面露焦急。小强喜欢玩手机游戏,不爱上学,几乎每一个走进这个诊室的青少年,都是相似的问题。
询问和交谈,是精神科开启治疗的钥匙。“孩子,你怎么了?”面对盛利霞的问题。小强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微微低着头,眼神固定朝着侧下方。“说说吧。”盛利霞转向父母,“你们孩子怎么了?”
小强一家人来自外省市,父母工作和孩子上学不在同一个城市,小强由奶奶照看,父母到周末才见到小强。平时,父母与孩子几乎零交流,难得休息的时间,一家人团聚也几乎不说话。从高一开始,小强沉迷于手机游戏,并出现情绪问题。在父母讲述的时候,小强就一直保持着固定坐姿,不抬头,也不回应。
“好了,你俩先出去一会儿吧,我跟孩子聊聊。”盛利霞身体前倾,轻声问小强:“孩子,你告诉阿姨,你是先情绪不好,还是先开始玩游戏。我估计你爸妈也没问过你这些问题。”
“嗯……”小强轻声回应。
“你玩什么游戏啊?”
“王者。”小强抬了一下头。
“玩得好吗?”
“还行。”小强开始一点一点打开话匣子。
“你们学习压力大吗?一周休息几天?”
“嗯……一个月大概休一天半。”一点点地,小强的话多了起来,他说学校除了文化课,没有体育课、没有美术课、没有音乐课。每天早上5点半,学校开始早读。晚上10点半,晚自习下课。
“你现在每次玩王者多长时间啊?”
“现在玩得很少,感觉没有什么意思。”
“我看网上视频,有学校的学生,连食堂打饭排队的时候,都在抱着书高声朗读,是真的吗?”
“就是我们学校。”说到这句,小强第一次主动抬起头,眼睛盯着盛利霞。
“好了,把你爸妈叫进来吧。”
盛利霞给小强安排了相关的测试,并根据测试结果,判断孩子有情绪问题,开了治疗情绪问题的药物和半个月的假条。她叮嘱小强的爸爸:“别找借口说忙,平时多跟孩子说说话。不是问他上没上课、吃没吃饭、衣服穿得够不够,是真的尝试去了解他在想什么。这几天,跟孩子一起出去玩玩吧,散散心。”
交流
他和医生聊起网络游戏
小华是初中生,也是个瘦高的男孩,穿着黑色连帽外套,帽子压得很低,眼神有点犀利,左耳上还塞着耳机。跟着妈妈一起进诊室的他,带着与小强一样的问题——沉迷游戏,但是略开朗一些,愿意和盛利霞交流。
“跟我说说吧,游戏玩得怎么样?”
“嗯,我曾经参加比赛,进过冠军组。我说的这些,您能听懂吗?”
“我知道啊,那你玩得不错。我有时候也在电视上看比赛直播。”
站一旁的妈妈一脸错愕,看着儿子和初次谋面的医生,滔滔不绝聊起了游戏。两个人越聊越起劲,小华说,他有当职业电竞选手的打算,而且已经询问过职业俱乐部,年龄门槛是16岁。
盛利霞让孩子先出去,单独把妈妈留在诊室。
“我跟您说实话,可能您不爱听。有些孩子不愿意读书,与其逼他去读书,不如看看他是不是有别的天赋。比如您家孩子,也许有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潜力。咱们国家现在也承认这个职业。我治疗过这么多孩子,他是我看到的第二个可能有这方面天赋的。您跟他好好沟通,先让他把义务教育读完。”
在实际诊疗中,能按照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疾病分类》(ICD-11),判定为“游戏成瘾”的,大约只占10%。来门诊大部分所谓的“网瘾少年”,有的是情绪问题,有的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有的是学不进课堂上的东西。有个孩子,家长没收了手机,断了网,但他开始看电脑上存着的老电视剧。“没有电脑,他还会寄托在别的东西身上。”
接近下午3点,预约系统里显示,还有一个青少年挂了号,但一直没出现。“我们这儿的特点就是这样,挂了号,但是孩子不一定能来。”
周二,盛利霞上午是成瘾门诊,下午是网络成瘾门诊。精神科大夫有一个特点,复诊的病患特别多,有些甚至保持了长达20多年的良好医患关系。上午来复诊的病患,经常会和医生有类似拉家常的聊天。最近找到工作了,刚刚股票涨了,过几天要结婚了……医患之间像朋友般熟悉融洽。
有戒除赌瘾的患者,一进门,就主动掏出“作业本”,给医生看完成的“家庭作业”。上面是赌博造成的影响,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患者主动说:“写完,感觉再不想碰这些东西了。”
落差
他因问题被公开备受伤害
而下午来门诊的“网瘾少年”,有些不一样。
很多家长一进门,说起孩子的情况,只认为他们是爱玩手机、不想上学。他们来到精神科,却时不时地问:“孩子应该不是精神问题吧?”
“多数家长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游戏、手机、赌博等非物质成瘾,是没有特效治疗药物的。只有情绪问题,需要药物治疗。非物质成瘾,主要靠心理治疗和行为训练。”盛利霞说,很多的“网瘾少年”,都来自缺乏父母陪伴和有效沟通的家庭。
嘘寒问暖并不是交流,更像是一种督导。多从孩子的角度思考问题,“俯下身子”以朋友的姿态和他们聊天,才是真的交流。
至于智能手机、电子游戏、社交软件,盛利霞认为,作为工具它们本身并没有错。“我们成年人,有时候工作烦闷,写材料写不下去,也会拿起手机来放松一下。关键是青少年本身自控能力就差,需要家长引导。”
高二学生小亮,每天晚上放学回家,躺床上已经晚上11点了,再玩一个小时手机,家长受不了。他又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学校期间,因为学习任务过重,导致放松时间不够。回家玩一会手机,虽然疏解了情绪,但睡眠时间又受进一步挤压。
小亮在高一经历了一段超高强度的学习。疫情突如其来,只能在家上网课,强度突然降低。原本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把注意力投放在手机上。到了高二回到学校,课程又紧起来,压力骤然变大无法适应,情绪开始波动。
当老师发现小亮的问题,就在微信群里点了出来。家长看到群里的信息,开始责怪小亮,这进一步导致小亮情绪低落,不愿与家长沟通。“以前没有微信群,哪个孩子在学校学习不好、表现不佳,最多单独约家长去学校。这实际上保护了孩子和家长的隐私。不像现在,在微信群里可以了解别人家的孩子。我们看病,都注意保护患者隐私。”
好在教育部已经开始重视这类问题,禁用社交软件布置作业,加强中小学生手机管理。刚刚结束的两会,也有很多声音建议,不再要求家长在微信群里打卡、投票等。
盛利霞说:“以前的孩子跑到外面,跟小伙伴们打打闹闹,就把情绪宣泄了。现在也应该鼓励他们多走出去,给他们创造走出去的条件。”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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