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这一家人，找了25年...

含羞草~

团圆，是所有国人共同的期待。为了团圆，有人竭心尽力，不断寻找。

今年，公安部部署开展以全力侦破一批拐卖儿童积案、全力查找改革开放以来历年失踪被拐儿童为目标的“团圆”行动，这让更多失孤家庭在多年以后重新看到了团圆的希望。

失孤者的坚持，在这一年有了真真切切的回应和期待。寻找孩子和家庭团圆的旅程，我们则继续记录通往团圆之路。

陆丰市东海街道下龙潭村有一段由低矮平房簇拥起的街道，62岁的蔡良盛一直不敢经过这条巷子，这里有他最黑暗的记忆。

1996年，他和妻子在东海镇务工时，三岁的儿子蔡景岳就在此地被人贩子带走，从此不知去向。自此之后，蔡良盛一家踏上了漫长、痛苦又迷茫的寻子路途。

蔡良盛（图右）一家人的合影，摄于2021年4月。

蔡景岳并非东海镇唯一失踪的孩子，1996年-1997年间，陆丰市东海镇发生了震惊广东的系列儿童拐卖案，9名男童相继失踪。1998年，人贩子杨文英落网后被执行死刑，但她所拐卖的多名儿童仍不知去向。2002年，在省公安厅的专案督办下，在此案中负责转卖被拐儿童的嫌犯陈广盛最终落网。这宗特大儿童拐卖案终于告破，失踪的儿童也在此前陆续被寻回。然而，团圆的好运却与蔡良盛失之交臂。九个被拐儿童，仅有蔡景岳仍未找回。

今年3月，蔡景岳的父母再次接到当地公安的电话，要求重新录入口供，一家人又燃起希望，再次踏上寻亲的漫漫长路……

忘不了，儿子在巷子被拐的上午

蔡良盛说，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儿子蔡景岳走丢的那天，那是1996年农历十月十九日的上午11点，他在陆丰市东海镇的街头卖凉粉。蔡景岳是蔡良盛最大的儿子，当时已经三岁，他还有三个姐姐：大姐蔡少漫、二姐蔡少君、三姐蔡少娜。蔡良盛的妻子蔡赛兰当时在东海镇玉印岛（现为陆丰市玉照公园）上养了十几头猪，蔡良盛则在镇上的街道做些小买卖。一家人挤在玉印岛上用竹子和沥青搭建起来的简易蓬寮里，生活十分清苦。“那时候家里穷，没有肉给孩子们吃。” 蔡赛兰说，当时家中常年只能喝白粥，为了调味她经常往粥里放一种名为“九层塔”的野菜，或者往粥里倒一点酱油。就是这样寒酸的食物，孩子们却喝得津津有味。

这碗加了“九层塔”调味的粥，曾经是儿子最爱吃的食品。

从出生的48天起，蔡景岳就随父母从老家甲西镇博社乡来到东海镇，在这里度过了短暂的童年。蔡景岳是一个活泼的孩子，平时父母忙着喂猪、做买卖，他就一个人在玉印岛上四处玩耍，或者去河对岸的小店里买糖吃。家里的亲戚送给蔡景岳的一部儿童三轮车，是他最喜欢的玩具，几乎到哪里都骑着它，在蔡景岳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里，就有他骑着小车，对着镜头张望着。

蔡景岳是个机灵的孩子，所以当亲戚火急火燎地赶来通知蔡良盛，自己的儿子被人拐跑了，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弄错了吧？”

蔡良盛扔下了摊位跑回家中，将家中的被褥翻了又翻，以为儿子在和他玩捉迷藏。在一无所获后，他又疯了一般冲出去在街道上找了一圈，最终从二女儿蔡少娜口中确认：“弟弟真的被拐跑了。”

蔡少娜当时只有7岁，据她回忆，那一天上午她和三妹、弟弟在下龙潭村的小巷里玩耍，遇到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那个女人自称认识我父母，还给我们糖吃。”蔡少娜说，几个孩子吃了糖果后都“恍恍惚惚”，说不出话，“等到清醒过来时，我弟弟就被带走了。”

蔡景岳被年轻女人拐走时穿着棕色的裤子，本来还有一件棕色的外套和裤子做搭配，那一天没有穿出门。这件外套，如今成了蔡景岳留在家中最后的东西。

这件棕色的外套，是蔡景岳留在家中唯一的东西。

总记得，东海镇上的黑暗往事

那一年，蔡景岳并不是东海镇唯一一名被拐卖的孩子。

据东海镇六社的村民陈景镇回忆，1996年12月15日这天，自己的儿子思仰和姐姐在家门口玩耍，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对思仰的姐姐说：“我要去你爸爸开的小店铺买东西，你先回家跟你爸爸说，我在这里替你带弟弟。”似懂非懂的姐姐将年幼的弟弟交给了中年女人，转身回了家。等到陈景镇反应过来，村里已再也见不到小思仰、还有中年女人的踪影。

“那一阵子，经常能听见有村民在街头哭喊，自己的孩子被拐跑了。”蔡良盛说，对于那个拐骗孩子的年轻女人，坊间也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她擅使一种“迷魂药”，专门挑年幼的男童下手。在1995年-1997年之间，东海镇一共有16名孩子失踪，成为很多父母挥之不去的梦魇。

蔡良盛夫妇回访当年在陆丰东海镇的住处。

终于在1997年2月19日，在东海镇龙潭村，有一名妇女准备将一小孩抱走时，被周围群众发现，村民们将该妇女团团围住，并立即报告东海镇城北派出所。民警将嫌疑人杨文英带回了派出所，她承认先后9次在陆丰市东海镇带走小孩，并且将孩子寄放在普宁市占陇镇一个叫陈广盛的人家中，由陈广盛负责转卖。

当天下午，警方在普宁市占陇镇陈广盛的家中解救出了还未来得及卖出的两名被拐儿童。1998年1月，杨文英被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杨文英在狱中交代，自己并不知道余下7名儿童的下落，是陈广盛卖了他们，而他本人在警方赶到前已经逃亡，不知去向。

那段时间，是蔡良盛一家最黑暗的时光，蔡良盛的老母亲在得知孙子走丢了急忙从老家赶了过来，甚至连眼睛都哭瞎了。在得知陈广盛可能在普宁后，蔡良盛一个人去普宁找了几天几夜，饿了就吃几口干粮，累了就睡在桥洞里。

蔡良盛有些愤懑地觉得，自己没能从被枪决的杨文英口中问出自己儿子的线索。他也一遍又一遍地上访当地的派出所，希望询问出一点人贩子的下落。在又一次一无所获地从派出所出来后，蔡良盛终于崩溃了，倒在门口的台阶上大哭了一场。

结了案，偏偏一个孩子漏了

事情在2001年有了转机。

陆丰特大系列拐卖儿童案震惊了全省，省公安厅刑侦局于2001年1月召开案件协调会，并将该案列为当年省公安厅1号督办案件，同时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专家表示：“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陈广盛！”

2001年3月29日，办案民警搜集到几名失踪儿童的消息后，立即赶到普宁市军埠镇下寮村，解救出3名儿童，经鉴定，其中一名儿童正是陆丰被拐儿童林界。

同年8月12日，一封由广州市花都区寄到普宁市占陇镇干部的短信引起了警方注意。这封信是陈广盛写的。他在信中交代，有7名儿童是经他手卖出去的，为了减轻他的罪行，他愿意提供买主情况。根据陈广盛提供的线索，警方陆续救出了3名被拐儿童，DNA检测显示这三名儿童正是1996-1997年在陆丰失踪的孩子。

这让包括蔡良盛在内的几名被拐儿童家庭喜出望外，只要抓住陈广盛，自己的孩子就能得救了！

陈景镇的孩子思仰也在9名失踪儿童之列，他告诉记者，为了找到陈广盛的下落，自己曾“卧底”在普宁市占陇镇长达三个月，试图接近陈广盛的亲人来寻找线索。有一次，他在村口被陈广盛的亲戚用枪威胁，要求马上离开。不过，最终他还是得到了一些陈广盛的关键信息，并向警方报案。

寻子25年，蔡良盛积累下了大量的信访文件、报案材料。

2002年3月15日，在广州市白云区新市镇一间出租屋里，民警终于将潜逃了5年多的陈广盛抓获。据陈广盛交代，最后三名未找到的儿童他是交给一个名叫“赵木金”的人转卖的，警方根据线索，找到了疑似是最后三名儿童的下落，并宣布案件最终告破。

2002年4月19日，警方根据陈广盛的口供，又找到经手卖男孩子的嫌疑人，将一名被拐儿童解救出来。警方认为，从种种迹象分析，该名儿童很可能就是蔡景岳。

然而，DNA检测的结果却让蔡良盛一家痛苦又失望：这名孩子不是蔡景岳。这意味着，一切有关自己孩子的线索都要从头开始寻找。

一晃眼，又19年过去了，蔡良盛还一直在苦苦追寻。

接着找，誓要找回一个团圆

自从儿子走丢后，蔡良盛一度觉得，这个家都快散了。

在当地寻子无果后，夫妻俩很快离开了东海镇，回到了博社乡的家中。蔡赛兰留在家中照顾几个孩子，蔡良盛则一边外出打工养家，一边寻访各地寻找儿子。25年来，他已经走遍了广东几乎所有的地方。

找儿子需要花销，甚至有时候需要借高利贷，最初只有几百、几千的本金，最终要还上数万元。于是蔡良盛一家很长时间都过着穷困的生活。在博社乡的老宅子没有钱修缮，常年漏风漏雨，有一年在台风中差点被掀翻。蔡良盛还记得自己的小儿子当时只有几岁，顶在摇摇欲坠的墙边瑟瑟发抖，这让他羞愧难当，觉得对不起孩子。

为了找儿子，蔡良盛一家也被很多“假线人”骗过钱。“很多人知道我们要找孩子，就联系我们说有线索，但需要给钱才能提供，这种十有七八都是骗子。”蔡良盛说，很多时候他们明知对方是骗子，也会忍不住给钱，因为不想放弃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2002年左右，得知儿子一点蛛丝马迹的蔡良盛来到广州黄埔，已经40多岁的他没有太多工厂愿意接收他，只能去艰苦的水泥上干活。恶劣的工作环境让蔡良盛差点患上了尘肺病，“半夜经常醒来，喘不过气。”干了没多久蔡良盛觉得，自己还没有找到儿子，不能这么早死去，于是辞去了这份工作。

这种找到孩子的执念，也在折磨着蔡赛兰。儿子走丢后，夫妻俩有一个约定：在其他孩子成年前，不要在他们面前说起走丢的儿子。“想起儿子时，胸口就会疼得厉害，觉得心里少了一块。”多年来为了不让孩子们看到，躲进房间里哭泣已经成了蔡赛兰的习惯。

蔡赛兰正在熬儿子小时候常吃的白粥。

如今，蔡良盛夫妇的几名子女都已经成年，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儿子蔡景显从大学毕业后接手了父母的事业。熟悉普通话的蔡景显很快对接上了宝贝回家的寻亲志愿者，并带着父母完成了DNA入库。最近看到“公安部要求全力找回改革开放以来失踪被拐儿童”的新闻，一家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蔡良盛到当地派出所重新录了口供：自己的孩子一定在哪里等着他！

“总感觉心底还有一口气，直到找到儿子了，看了他一眼，才能安心闭上眼睛。”今年已经60多岁的蔡良盛想起儿子，依旧会泪流满面。

仅仅这一眼，一家人已经等了25年。

记者手记：画上迟来的句号

19年前的4月24日，南方日报曾经整版报道过“陆丰系列拐卖儿童案告破”的消息，笔者在接到采访线索时，曾经专门查阅了当时的报道，回顾了这个25年前震惊全省的儿童拐卖案件。让人印象最深的是报道里记者手记的标题：面对泣血的眼睛。

直到见到蔡良盛夫妇，了解了他们25年来的挣扎与执着，笔者才真正明白“泣血”的含义，那是用血与泪铺就的寻子之路。

在采访中，蔡良盛和笔者讲述了很多在寻子路上遇到的委屈与不公：被欺骗、被威胁、被冷眼对待。他特别提到已经刑满释放的人贩子陈广盛，“为什么他可以不被打扰地安度晚年，我们却要还要受到失去骨肉的痛苦？”

我没有回答他，法律已经让罪犯付出了应得的代价，然而这件事情还远未结束。

那么就先从还原事实开始吧。如果说当年的报道已经写就了团圆的主篇章，作为后辈的记者，我希望这篇报道能为团圆画上一个迟来的句号。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记者】吴扬

【摄影】金镝

【剪辑】许舒智

【统筹】秦文纲 徐勉 何雪峰

来源：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