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季羡林的挽联说起
●陈 章
文望起齐鲁,通华梵、通中西、通古今,至道有道,心育英才光北大;
德誉贻天地,辞大师、辞泰斗、辞国宝、大名无名,性存淡泊归未名。
这是季羡林先生灵堂上的挽联。
如果说,随着季羡林追悼会的结束,这副挽联也就没人提起它,我倒会觉得此联结构大体相对,措辞也与季羡林有所沾边,比书法家刘炳森逝世时那副令人不知所云的挽联:好德秉彝昭弈代;對時以茂表瀛寰(2007/10/23香港大公報)略胜一筹。
问题是,该联的作者,居然在8月5日《中华读书报》以《我为季羡林先生撰挽联》为题,发表四千言的文章,称这是一副——拿出自己的才华,挽联命意分寸上几经切磋,平仄对仗上数次推敲,下笔时似乎有一种神助创作的一副高水平的挽联。
如此自夸,我就按联律与之较真了。
上联第二、四字望、齐是仄~平,下联第二、四字誉、天也是仄~平,相粘而不是相对,明显错了。第五字本可不论,但因是断句处,也必须一平一仄,联中“鲁地”两字都是仄声,也不对了。中间一段均为三四字短句,分析起来篇幅太长,姑且不谈。上联后七字二四六处育、才、北三字为仄~平~仄,下联相应处的声调是存(平)、泊(仄)、未(仄)。“未”字处应平而错为仄了。如此,已足以说,此联平仄不谐。另外,下联三个“名”字处,上联没有三个相同的字与之相应。这可是对联的致命硬伤。由此可以判定,这副挽联不合格。
再结合作者自己评论该联的文章,我们更可发现,作者对于挽联,是多么外行——
“基本不用什么形容词”——挽联优劣,与形容词毫无关系。黄花岗上的经典挽联:生经白刃头方贵,死葬黄花骨亦香。十四字用了四个形容词。
“去掉了谀词、缛词和溢美之词”——挽联,必须惜墨如金,哪能容得缛词?至于谀词和溢美之词,则与文字本身无关,如“德誉贻天地,性存淡泊”,用在季老身上,就是恰如其分的赞美之词,如果用来挽缺德无能而又恨不得一夜成名,一夜暴富者如我辈,就是谀辞和溢美之词。
“也去掉了一般用于哀悼逝者的空话、大话和套话”——能有“空话、大话和套话”可以去掉,可以想象该联原先是多么啰嗦冗长,作者的对联水平低到什么程度。
“用‘三辞’对‘三通’,从广义对仗讲,是难得的佳构”——相对论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对仗哪有如此区分的?另,“三辞”和“三通”,若对得好,确实堪称佳构,说“难得”,就显得见识有限了,周恩来挽闻一多联:“为民主,为和平,为大众,成仁取义;反独裁,反内战,反特务,虽死犹生”。就有“三为”对“三反”。全联只有一个 “务”字不谐平仄。从格律到意境,都比你胜出百倍!康有为挽谭嗣同(表字复生)联: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安有为哉!短短十二字不但表达了对烈士的哀悼和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还将死者和自己的名字巧妙自然地嵌了进去。
再看看红岩先烈挽战友联: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此联表现革命烈士视死如归的高尚情操,一气呵成,字字千钧,撼人心魄。给人一种十分悲壮的美感,平仄完全合律:上下联第一字“是、作”两字称为“领字”,也叫“一字逗”,平仄可以不论;以下1、3、5、7不论,上联2、4、6、8 “尺、儿、能、己”为仄~平~平~仄;下联2、4、6、8“秋、死、不、家”为平~仄~仄~平。完全相对。
上述三联,从未听说作者自夸“佳作”,后世评论家也仅称为“佳构”,未曾冠以“难得”,因为,挽联史上,“佳构难得”之作,车载斗量!,挽季羡林这副根本不合格的对联中的“三辞”和“三通”,那里排得上号!
由于上述挽季羡林联的作者长期担任《北京大学学报》主编,我们分析完对联,索性再来看看他的文章水平。
“听到季羡林先生辞世的消息,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我的头脑轰然一下,……”这是文章的第一句话。
“听到季羡林先生辞世的消息”与“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意思重复,又不是写抒情散文,有必要将这条消息如此重复、递进表达吗?恐怕是作文水平太有限吧。简为“季羡林先生辞世,噩耗传来……”不就得了?
“羡林先生享年98岁,从教63年,这是多么吉祥的数字啊!”
98岁,63年,到底是什么吉祥数字;年龄和教龄,有什么吉祥不吉祥?莫名其妙。
“……然而,从国家领导人、机关干部,到大学的师生、演艺界的明星、佛教界的朋友,尤其是那些他教过或者一直心仪他崇拜他的无数弟子,还有接受季爷爷捐赠的四川汶川地震灾区的小学生……中国社会各党派、各阶层乃至海外千千万万的人们坠于无尽的哀思”。
稍有点逻辑常识,或文章高手,都不至于如此拙笨地罗列 “坠于无尽的哀思”的人们——机关干部,他教过或者一直心仪他崇拜他的无数弟子,中国社会各党派,各阶层——这四类人,并不能截然分开。“他教过或者一直心仪他崇拜他的无数弟子”与“海外千千万万的人们”也有所交集。
“承蒙他老人家赐以热情洋溢的序。他在序文中说……”——两个“序”字都不会省略一个?“承蒙他老人家赐以热情洋溢的序言,他说……”。我向你支这一招吧。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在北大求学于斯供职于斯”。
斯,就是这里的意思,“我在北大求学于这里供职于这里”。说得通吗?不会用“我求学、供职于北大”?
“从那时至今,《北京大学学报》一直未间断获得李氏基金的资助。”——“未间断”三字纯属赘词!
“我是获得先生开蒙指引的许许多多后生中的一个,如今斯人已去,伤心之如何?”——“伤心之如何”,有如此表达悲伤之情的吗?
“像季先生这样的大学者,早已把各种名分抛引到九霄云外”。——抛引的“引”字不但是赘字,而且还有副作用。
“下笔时似乎有一种神助”。——常见、简明的说法是:下笔时如有神助。作者如此写法,倒好像神有很多种,其中一种神在助他。
“礼堂正门上方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横幅‘沉痛悼念季羡林先生’,横幅下面长长的挽联采用的正是我写的文字。”作者要表达的意思显然是“横幅下面就是我的挽联”,写成“横幅下面长长的挽联采用的正是我写的文字”,不但拖沓,啰嗦,还可能产生歧义:有些读者会以为是别人做的挽联,你写的书法。
“季先生平静地安详地走完了人生历程”。——奇怪!季羡林童年穷苦,青少年辗转求学于山东、北京,十年留德,历尽奔波;反右伊始,备受冲击;十年牛棚,九死一生。如此人生历程能说“平静而安详?作者恐怕连季羡林的《牛棚杂忆》都没读过吧!”
再说回这幅挽联,它还涉及到一位“中山大学博士,诗词专家”。
当魏明伦先生在7月26日《重庆晚报》上批评上述挽联“平仄大有问题,根本就是标语”后,这位诗词专家居然表示:如果从宽对的角度来说,这副挽联是“说得过去的”,甚至“写得不错”。并进一步辩解说:古人也有很多动宾对偏正的句子,比如“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逝十里流”中,其中“逐客”一词是偏正结构,而“悲君”是动宾结构,但是“逐客”也有驱逐客人之意,为动宾结构,因此借此格式作对也可。(2009年7月28日《南方都市报》)
古典诗词确有借对一法,如刘禹锡诗“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就是借南京的别称“石头城”作为方位词对“江底”。陆游诗“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则是借甘肃省的两当县作数词对“三折”。可见,借对,是利用汉字的一词多义,在词性上“做手脚”。对仗,不论借对与否,都不宜在语法结构上做“解构”,如毛泽东的“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是将今昔与慷慨拆开后“本句对”,很工整。若以现代汉语语法论结构,“今胜昔”可谓主——谓——宾,“慨而慷”显然不是,我们能因此说此联对仗不工吗?
上述“逐客……”一联,“逐”字,就是动词;悲,形容词动化;客与君,就是我们今天“我你他”之类的人称代词。逐客与悲君,就是动词+人称代词,对仗十分工整,怎么能用现代语法偏正结构和动宾结构称其为“借对”?退一步说,即使这种“借对”能说得通,也不能为上述挽季羡林那副不合格的对联辩解。因为言不及义,文不对题。只能忽悠行外人。要为那联辩解,至少,你须得先举例论证“大”与“道”是通假字,这样,上联两个“道”字和一个“大”字处,才勉强能与下联三个“名”字对得上。此处致命硬伤无法“医好”,任你舌灿莲花都难于服众。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现象不能忽视,据该联作者在文章中称:“我把成熟的构思向朋友诉说,获得他们的支持和赞许,挽联命意分寸上几经切磋,平仄对仗上的数次推敲,最后便形成这样的文字”。
也就是说,此联作者是与一帮朋友“几经切磋,数次推敲”后,才定稿的。人以群分,《北京大学学报》主编,肯定往来无白丁,朋友都是胸罗万卷,才华横溢之辈。这么一群人,经几番切磋、推敲出这么一副挽联,真让人匪夷所思。
几年前,北大中文系副教授孔庆东先生在给我的一封电子邮件中说,他有一次给学生布置作业,是一道很简单的对联题,交上来的作业中,有的竟然连字数都不相等,……中华传统文化完蛋了。当时我觉得,这是孔先生在我们私人邮件中的偏激、“放肆”之词,并没太在意。
2007年11月27日,馬其鈍先生在香港大公报发表的《挽联:从鲁迅到巴金》一文中说“如今的挽联鲜有佳者。看看专力从事楹联创作者的挽联。河北省楹联学会会长张某逝世,中国楹联学会挽联为:「学苑宗工,桂绿莲红留世范;社团枢轴,德高望重念先生。」显然不佳。书法家刘炳森逝世,中国楹联学会某副会长所送挽联为:「好德秉彝昭弈代;对时以茂表瀛寰。」无疑更差,刘先生地下读之,想会苦笑的。由此不难看出,如今挽联之水平,衰败何似。”
如今,从上述《北京大学学报》主编(包括他的一帮文友),中山大学博士、诗词专家和中国楹联学会副会长的对联水平看来,说“中华传统文化完蛋”,虽然言重了,但说如今挽联之水平,衰败何似,则一点都不过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