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流失的岁月
●容三惠
老秀才是月牙湾人,据说这个富有水乡色彩的名字就是他早年起的。当初,村前流淌着一条无名小河,它发源于南边的群山之中,迈着轻盈的脚步一路走来,在村中突然将柔软的身躯调皮地扭了一个弯,然后,更加欢畅地奔流而下。村中的房屋倚河而建,沿着弯曲的河岸排列着,中间密集,两端稀疏,从村后的高岭上俯瞰,整个村庄恰似一钩新月,清粼粼的河水像一条玉带环绕着它。村北那道高大绵亘的山岭像天然矗立的翠绿色屏风将小村呵护在怀中。当地人为他起了这个如此贴切的村名而叫好。
老秀才小时候家里比较富裕,读过几年私塾,算是当地有学问的人了,村里人就叫他秀才。后来父母双亡,家业败落。土改时,公家把他家原有的两所老瓦房也没收了,他孤伶伶地一个人搬到村西头的两间土坯茅草房里。院中有一棵百余岁的大核桃树,还有两棵碗口粗的杏树,在这两棵树的中间拉着一道麻绳,供老秀才晒衣被。距院不远就是月牙河,一年四季河水清清流淌,这条河怪就怪在旱天没有干枯过,雨天没有淹过月牙湾。
当时,老秀才年轻,中等身材,腰板不太直溜,两条腿稍微有点罗圈,走路时两腿间有两个对称的弧形缝隙。瓜籽脸,尖下颏,古铜色皮肤。两道浓浓的粗眉下有一双不大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有神。后来经人介绍和一个临村的姑娘成了亲,不久,妻子为他生个儿子叫留宝。两年后又生第二胎时,不料,因难产命丧黄泉。老秀才每想起此事,便感到悔恨、内疚。
那是五十年代,不像现在,孕妇三天两头到医院,或妇幼保健院,或计划生育指导站进行检查,什么胎位不正、宫外孕等问题都会解决得很完满。可那时,公社医院也就是几间破草房,有几位乡村医生坐门诊,仅有些常用的药罢了。村里妇女祖祖辈辈生孩子都在家里,由村里的接生婆凭经验接生。老秀才的妻子生第二胎时,叫来了临村的接生婆,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有二十多年的接生历史了,经她接生的孩子不计其数,她在当地的名声响当当的。接生婆个子瘦矮,常穿黑色大襟便衣褂和大裆裤,扎着裤腿。自幼裹成的三寸小脚走起路来慢而不稳,像一条孤独的小船在水中摇摆。松弛的眼皮耷拉着遮盖着小眼角,像三角眼,但目光很有神。她发现产妇倒着生,便慌了手脚,禁不住心里紧张起来,不好,难产,这可是棘手事,弄不好出人命啊!情急之中她在产妇肚子上推推摸摸揉揉,拧着小脚围着产妇转,用尽平生经验,却无效。婴儿头仍然出不来,就这样僵持着。接生婆急得浑身冒汗,心如油煎,这是两条人命啊!眼睁睁的等待着她去挽救,却干着急没办法,她真想把孩子硬拽出来,但不敢冒然行事。
老秀才急得背着手在院里打转转。铅灰色的天空,刮来一股股凉风,将老秀才肥大的褂子揉成皱折斜拧着好像要从身上脱落下来似的。院里的杏树上拴着一头灰毛驴,两只耳朵直竖着,四只蹄子圆圆的,前面的左腿上还长着一块黑疤。时不时地伸长嘴巴啃地面上的一两根干草。时不时地睁大铜铃般的眼睛抬头看看老秀才,仿佛它知道了他的心事。灶房门口卧着一条黑狗,凉风将狗身上的毛吹得一块一块地支棱着。玲珑的小面孔上嵌着一对闪闪发光的小眼睛,昂着头久久看着老秀才的脸色和举动。平时它常跟在老秀才身后,像贴身保镖,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摆的。另外还有几只鸡在院里徘徊着,也许是在寻食物。老秀才急得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进屋询问妻子的情况。
大约僵持了10个小时,接生婆看看产妇的脸色苍白,白中透黄,如地皮一般,不醒人事,气息奄奄,感到十分惶恐,苦丧着脸站在耳房门口,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他叔、他叔,这咋办哩?麻缠,大人小孩都难保哇!”
老秀才在耳房门口抓耳挠腮,满脸愁苦,心里如着了火,烧肺烤肝,眼看妻子就要离开人间,在这生死关头,咋办?他紧蹙着两道浓密的粗眉,直直地盯着接生婆,咬着牙急切地说:“快,快把孩子拽出来,保大人,快,使劲拽,拽断去球,全当前辈子黑心烂肺了。”在无计可使的情况下,接生婆像服从命令一般,下苦手硬把婴儿拽出来了。婴儿的脖子脸憋得青紫,如死婴一般。接生婆掂着婴儿双腿倒立,猛然在屁股上拍两掌,婴儿“哇!”一声哭起来,但哭声不大,有了微弱的呼吸。接生婆长出一口气,心里稍有点安慰,喃喃说:“总算保着了孩子。”当她回头再看产妇时,产妇已经咬紧牙关昏过去了,下身仍然如泉水般地流着鲜血……
老秀才痴呆呆地站着发愣,如傻子一般,但心里上下翻腾,像五脏六腑挪了位一样难受。他知道妻子不行了,就是神医来也难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眨眼间,朝夕相伴的妻子就要匆匆离世了,永远没有相见的机会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极度的悲哀,鼻子一酸,蹲下来捧着头“呜呜呜”地恸哭,他拼命地压低呜咽声,双肩在不停地微微颤动着,泪水蒙着了他的双眼,顺着面颊流淌,而后又慢慢地抬起头,泣不成声地说:“如果不这样,兴许她不会死吧?”
接生婆靠着耳房门框坐着,想站立却站不起来了,整个身躯像散了骨架似的再也撑不住了,连续折腾了十个小时啊!前后左右围着产妇忙乎。她感到腰酸背疼,精疲力竭,却劳而无功,心里像猫爪子抓一样难受。她瞧着老秀才揉断肝肠悲痛万分的神情,自己有一种犯罪感,怨恨自己无能,对不住人家夫妇。当接生婆听到老秀才愧疚地询问时,便摇摇头说:“不这样,大人小孩都保不住哇!”从此,老秀才既当爹又当娘抚养着一双儿女,为女儿起名叫留妮。留妮的头特别大,前额稍微向前凸着,常常用刘海儿遮掩着,但并非难看。
村里人常来老秀才家聊天,帮他哄孩子。婶子大娘为两个孩子送吃的,做穿的,帮着缝缝补补。留宝和留妮兄妹两个也和有娘的孩子一样,穿得干干净净。老秀才家院里那棵大核桃树和两棵杏树,每年都结不少果子,到了果子成熟季节,便招引不少孩子在这里玩耍。老秀才就像小孩似的乐滋滋地帮他们找棍打果子。村里谁家有修房盖屋、婚丧嫁娶之事,总少不了找他商量,让他帮助出主意,想办法。
村里人喜欢听老秀才讲故事。有天晚上,有几位老人吃过晚饭,又来到他家的大核桃树下坐着闲聊。留宝、留妮慌着为他们端烟斗。几个烟鬼子便慌忙围着烟斗卷烟,卷出来的烟一头粗一头细,村里人叫“老飞头”烟,他们说吸这烟过瘾。老秀才靠着核桃树悠闲地蹲着,有人问他知道不知道过世的老前辈张三?他说:“听说过他的事,是咱村里人公认的巧嘴,村里的红白大事都请他去张罗。”这时,小留宝拿着卷好的一支烟递给父亲,又慌忙为他拿火柴。老秀才“嚓”点着火,深深地吸两口烟呛了,皱着眉头咳嗽两声,接着说:“有一天,李四家操办喜事,自然少不了张三张罗陪客,对每个来客都要说上几句恭维的话,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有坐轿来的,他说阔气,阔气!有骑马来的,他说威风,威风!有步行来的,他说自在,自在!有个叫王五的客人,想为难张三说,我是爬着来的。张三说,稳当,稳当!”
几个人听了嘿嘿直乐。这时候又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一屁股坐在核桃树下的干草堆上,伸手把留宝拦在怀里掏出两个糖块给他一个,给旁边的留妮一个。他说:“叔,快接着讲。”老秀才又讲了正月十五放起花的来历、孔子让路、村人智斗日本鬼……他们听得如痴如醉。
平素,老秀才喜欢看书,看《水浒》、《三国演义》、民间传说等。那书旧得发黄,他却捧着看得津津有味。他记性好,过目不忘,讲起前三黄后五帝的事头头是道,村里人都喜欢听,不论在田间地头,或是农家小院,一有空闲时间都缠着他讲故事。
“文革”开始,要求每人都背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老秀才对上级提倡的精神接受得快,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还成了学习毛选积极分子。大队组织宣传队,他编顺口溜,说快板书,人人乐意听,为此还受到了工作组的表扬。批判走资派,游斗四类分子,老秀才口号喊得响,每次开会都少不了他,所以选他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主管武装工作。
有一位县长被打为走资派,下放到月牙湾批斗。那位县长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微胖。他额头上有一块拇指盖大的胎记,青灰色,像弄上一点锅灰没洗掉似的。常常别人误认为他的脸没洗净。他每次照镜子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拿着毛巾照那个地方擦擦,但仍然存在。那是一张县长的脸啊!在公共场所,首先献给大家的就是这张脸,所以他很注重脸面。他惟恐批斗时被挨打,在这张脸上添伤疤。当初,批斗时,他怕老秀才那张刀子似的嘴,后来,批了几场,竟然很佩服老秀才的口才,心想即使在县委大院里也找不到像他这样有口才的干部。又因老秀才不让群众打骂人,对他肃然起敬。
晚上,姜县长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人生感悟,想自己的处境。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心态和处境中变化真大啊!当春风得意之时,人就会变得年轻精神,善于表现自我,无论做什么事情,劲头足了,手脚灵了,主动性强了。相反,当背运失落时,由于心灵上受到极大的创伤,人就变得精神沮丧,懒惰,总想把自己隐藏起来,而且食欲下降,人会急剧衰老。想想从前自己在工作岗位上,一呼百应,前呼后涌,威风、神气、精神集于一身。不料,一夜之间,稀里糊涂扣上这顶大帽子,一下子从天堂打到地狱,弄到人鬼不如的地步。看看现在的自我形象,穿着这身破衣烂衫,脏不拉几。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能扎起发鬏了也不想理发,如同关在监狱里的犯人一般。什么理想、前途、愿望,那是梦,人活着本身就像一场梦,像做游戏,自己的命运却掌握在别人手中……
又一次开了批斗会,老秀才陪同姜县长去生产队保管室,路上老秀才悄悄说:“以后你住俺家吧!”
姜县长看看左右没人,嘿嘿笑笑说:“不合适吧!我黑,你红,咱俩水火不容,你能和我住一起?”
老秀才乐呵呵地说:“一红一黑掺和一起,你不黑了,我不红了,咱俩都成一类货色了,不好吗?”
“那我不是拉你下水了吗?”
“我不怕,淹着了,大不了喝几口呛水,死不了。”
姜县长马上意识到这话是交心话,是朋友话,心里暖融融的,便软声细语地说:“多谢了!那我就占你的光了。”
老秀才微笑不语。
姜县长已经感觉到老秀才在暗中关照他,他没有推辞便住到他家去了。他很清楚,这样能和他加强感情交流,不但对他本人有好处,而且还能了解老秀才的内心。
中午,姜县长烧着地锅,老秀才做饭。姜县长说:“你是名副其实的秀才,我很佩服你的口才。”
老秀才在案板上切着菜,歪着头嘿嘿直乐:“那是喊口号哩,追追风头,你别当真,只装没听见,只当刮过一阵风。”
姜县长一手呼踏呼踏抽着风箱,一手往地锅里撂着玉米芯,火光很毒,熊熊火焰舔着锅底,向外散发出余火和小小烟雾。火光洒在姜县长的脸上,把脸庞染得红彤彤的。姜县长心想秀才是个好人,心眼不坏。在批斗会上有个穿黄军褂的民兵指着谩骂他,并往他脸上吐唾沫。老秀才说,咱批的是灵魂,这是要害处,皮肉只是外包装,咱把他的思想改造好了,自然人也就好了。姜县长每想起此事,便十分感动。他抬头瞧着秀才说:“你那口号喊出来,有点酸甜苦辣味,当辣的时候,也让我烧心哪!你让我恨你,又让我感谢你。你这是在搞文斗,不搞武斗哇!”
老秀才淘着菜说:“你不愧是当官的,见多识广,心明如镜。”他长叹一口气,“这是运动,也是任务,上面叫搞,咱不得不搞。我就这么点权利,能保你不受皮肉之苦,也只有靠我这张嘴皮子虚张声势,蒙混过关了。”
姜县长微笑说:“能遇上你,算我幸运。”
晚上,二人睡在一张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老秀才倚着床头坐起来,在烟斗里卷支烟,然后在被窝里伸伸腿用脚给姜县长打打电话:“睡不着起来抽只烟。”姜县长机灵爬起来坐着。一个在床这头,一个在床那头,两个人抽着闷烟,突然,姜县长说:“讲个故事,解解闷。”
老秀才沉思片刻说:“县官画虎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姜县长说:“没有。”
老秀才讲从前有个县官爱画虎,又爱听奉承话。有一天,他画了一张猛虎下山图,高高兴兴地钉在墙上,自感画得很好。于是,他把手下的官员都召集来说,我画了一只猛虎,大家看像不像?众官员知道县官的脾性,都异口同声地说,像!像!太像了!这时,县官发现只有一个人没开口,就问他,你怎么不说话?这人忙上前施礼说,大老爷我怕你,不敢说。县官眼一瞪:你怕我,我怕谁?你怕老天爷。我怕老天爷,那老天爷怕谁?老天爷怕云彩。云彩怕谁?云彩怕风。风怕谁?风怕墙头。墙头怕谁?墙头怕老鼠。老鼠怕谁?老鼠最怕大老爷的这张画。县官一听这人拐弯磨角地说他画的像猫,气得大发雷霆说:滚!统统给我滚!老秀才讲完这个故事说,相比,你就是那位说实话的人吧!落个这下场。
姜县长默默地点点头,落泪了,不愿提及自己是如何被打为走资派的伤心事,但他很敬佩老秀才善解人意。
老秀才说:“所以,当官的很难听到实话,当然也就很难了解实情。他们听到的只是汇报人演义了的事情,那里面的水分很大,是加了主观的东西,要是领导不加思索,盲目决策,就会冤枉好人啊!”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姜县长扭头看看老秀才的两个孩子在另外一张床上都睡着了,他问老秀才家里的情况,老秀才狠狠地抽两口烟,那烟雾盘成小圈圈在面前飘荡,瞬间,烟味很浓,他叹口气说:“一言难尽哪!我姐和我娘都死在日本鬼子手下。那年,日本鬼子侵入月牙湾,老百姓躲的躲,逃的逃,十家九空。当时,我爹在外做生意,我和娘有病,我拉了十几天肚子,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姐姐搀扶我娘向偏僻的村子里逃,娘催促我和姐姐快跑,不要管她,姐不忍心丢掉娘,正走着,忽听身后枪声‘叭叭’响,战马嘶鸣。鬼子来了,娘心里一惊,想躲进一人多高的庄稼地里,可鬼子已经到了跟前,小胡子翻身下马,伸手抓住我姐姐往秫地里拉,眼看就要撒野。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想下雨,我娘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红雨伞,没命地挥起手里的雨伞猛扑过去,小胡子一回手将娘扫翻在地。大洋马见状,扬起前蹄,‘咴咴’嘶叫起来。小胡子怕惊走战马,一看路边没树,便顺手把缰绳系在自己脚脖上。小胡子扒衣,姐姐挣扎,眼看姐姐要被糟蹋,我想扑上去和小胡子搏斗,却被娘死死地拽着说,快,快,打开大红伞。我迅速打开大红伞,不料,‘咴’大红马一声怪叫,没命地调头就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小胡子就被马拉倒在地上,一阵鬼哭狼嚎。娘说,马最怕红色,她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扑在我身上,这时,只听身后几声枪响,过路的鬼子兵打死了我姐姐和娘,他们一阵风地逃窜了。我发现娘的身后挨了三枪,才知道当时娘扑在我身上是为了保护我。”老秀才说着说着,心里酸溜溜的,眼里闪着泪花,稍停片刻又接着说:“当时,死人到处都有,到处都有哭叫声,有的就地把人掩埋了。我看着姐姐和娘的尸体难舍难丢,痛哭流涕。父亲又杳无音信,我只好把家里的东西卖了,买两口棺材,村里人把她俩埋了。后来,父亲就永远失踪了,回头想往事让人心酸难受啊!”
姜县长看着老秀才很难过,劝解说:“那是兵慌马乱的年代,家家户户都一样。”他想到自己的家史,也令人辛酸啊!便马上改口说:“咱不说往事了,睡吧!”
姜县长扭头看看窗外,一片漆黑。
从此,姜县长再挨批斗时,只是走走形式。老秀才在批斗会上讲几句幽默风趣的话,学学毛主席语录,就算批斗了。群众说这叫啥批斗会呀!这叫群众学习会。
后来,月牙湾来了几个下乡知青。有两位女知青住在农户家,男知青都住在老秀才家东边的一间茅草屋里。当他们带着行李,挎着黄军包欢声笑语走进这间茅屋时,心中那股高涨的劲头一下子降到零度。屋里阴暗潮湿,地面凸凹不平,小小的窗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污垢,上面放着一盏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那灯头像蝇子头大。窗口下铺着一排木板床,下面支的是木马腿,看上去像一个大舞台。屋里散发出浓浓的霉毒味,潮湿味、还有土腥味。他们把行李放在木板床上,默默地伸开被褥。
茅屋前,有几棵碗口粗的垂柳,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茂密细长的柳枝带着两头尖中间宽的绿叶下垂着,像少女柔软的披发,又像绿色的瀑布,优美而不失气势。它顶着太阳光为大地撑起一片阴凉。
人们常在柳树下吃饭,闲聊。
老秀才干完农活走到这里坐在青石板上。知青赵洁从茅屋里出来,阳光把他的眼睛照细了,眯着眼走到老秀才面前。老秀才看着他说:“你来这还不到半月,瘦多了,是胃口不好?”
赵洁说:“没想到下乡锻炼就这么个滋味,白天太阳晒,晚上臭汗熏,和黄土泥巴结了亲。喝红薯粥,吃黑窝头,炒萝卜白菜不见星点油。这个鬼地方太穷了。我真想换换胃口。”
老秀才微笑说:“是你来这里时间短,不习惯。像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个个都强壮。”他扭头指指左边的两间土坯房,“那就是俺家,想吃啥就去吃,不过都是粗茶淡饭,就是没肉。”
赵洁接着话头一转:“听说离这十里开外有一个小镇。”
“有,不远,也就有七、八里吧!叫刘集公社,村里人叫它小镇。”
赵洁脸上立刻荡起笑容:“明天您带我去吧!”
老秀才说:“中,不过我去也白去,兜里没钱。”
赵洁搓着衣服说:“别怕,中午我管饭。”
翌日,老秀才和赵洁徒步去小镇,当时,村里还没有自行车,即使通公共汽车,也只能在天晴时,从县城到该村一天仅有一趟车,还不定时间。中午,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到达那个镇上,望着一条不足百米长的土街,赵洁失望透顶。仅有一家某某合作社(综合商店)破破烂烂地横在路边显得有气无力。几间粮油店低矮矮地蜷缩在土街的另一边,门关得严严的,门板上贴着几个歪歪扭扭退辨不清的大字,逢三、六、九集市上午开门。倒是从一家专门给牲口钉掌子的铁匠铺里偶尔传来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否则真会感觉整个镇子浸在休眠状态。
再往前走有一家极其简陋的饭馆,是一间约有四、五平米的低矮茅屋,伫立在大街旁边。门口有个正懒散地晒太阳的中年人,他瞧着赵洁正往门里进,被她拦着说:“今天不是集,不卖饭。”接着继续眯着眼晒太阳。
赵洁哀求说:“掌柜的行行好,我们辛辛苦苦爬了几里山路,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弄点吃的,都要饿昏了。”
掌柜的这才睁开被太阳烤得滚烫的眼睛,转身进屋说:“也没啥做的,就剩下四两熟牛肉了。”
老秀才和赵洁随着进了屋,赵洁一听说有牛肉,立刻龇着牙笑了,真想一下子抓到手里吞下去。他搬一把小木凳放在老秀才面前,二人围着低矮的小方木桌坐下来。赵洁说:“做四碗肉丝面吧!”
“两碗就中,只要你吃饱,我带的有干粮。”老秀才从兜里掏出一个玉米面馒头。赵洁不让往外掏:“说过了,我管饭。”
掌柜的絮絮叨叨地解释:“不是俺不乐意做买卖,就算是集日也卖不动几碗面,平时根本没生意,这两年天旱得很,好多人靠那点救济填肚子,谁还舍得下馆子?”
饭馆里凸凹不平的地面和破旧黝黑的桌凳子,让他们仿佛置身于某个古装戏或战争片的剧情和场景里。镇上那个破败的合作社和不死不活的粮油店仅仅是象征性地存在,它们并没有什么丰富的可售品,它们的存在只是证明这是座小镇而已。
离开小饭馆,赵洁冒出一句狂言:“等将来老子口袋里有钱了,一定开一家像样的酒店,或商店。”
老秀才和赵洁并肩而行,他紧接着一本正经地说:“老难啊!现在恐怕你兜里连回家的路费就不够吧!。”
赵洁嘿嘿嘿笑着说:“听说干到年底,生产队还分红哩,到时候不就有钱了。”
年底分红下来,扣这扣那,赵洁还倒欠生产队里,七尺男儿何以空空回家见爹娘?他和几个知青商议,春节在生产队里过。可临腊月二十八,他们怎么也熬不住这山乡村野的孤寂凄冷,在一个天气阴沉沉的下午,不约而同,默默无语地来到公路旁。
凛冽的寒风把公路吹得净光,哪有车的影子?他们只好在寒风中翘首伫立,终于盼来了一辆卡车,他们挥手示意,可司机高速行驶,扬长而去。那位独自的司机,面对这帮散兵散将的知青,哪敢停下车来?沮丧的他们只好继续跺着脚运动。远远的又过来一辆长途客车,他们群情激昂,手举人民币向路中央靠去。司机减缓速度,隔着车窗示意,将车靠在路边,不紧不慢地向前驶去,在不远处似有停下之意,他们连忙追赶奔跑,快追上时,车却突然加速,逃也似地窜去,从车箱里传来“哈哈哈”的笑声。
被戏弄的知青气得嗷嗷直叫,随后伸出冻僵的手,从路旁搬出几块大石头放在路中央,各自又寻找棍、砖头,紧握手中,站在路边严阵以待。终于暮色时分,一辆带拖斗的破旧四轮车在路障前缓缓停下。
驾驶室里坐着老秀才,他是进城为生产队买猪肉的,老秀才慌忙打开车窗,见是村里的几个知青,怜悯地瞧着他们惊讶地说:“天这么冷,您快上车,快上车!”
赵洁惊喜万分地说:“叔哇!幸亏遇上您了,不然,俺在这就冻成冰棍了。”
老秀才说:“你们咋不早点回去哩,这大过年的回去这么晚,爹娘不牵挂?”
他们互相搀扶,扒上车斗,声音炸耳的“咚咚咚”车声在两排光秃秃的白杨树里穿行。那时,没有柏油路,干裂的土质路面高低不平,拖车上下拼命地颠簸,知青们随着车箱强烈地震动,那五脏六腑好像要从喉眼里蹦出来似的。呼啸的寒风似与他们作对,在空荡的车箱里不停地回旋,吹在他们的脸上,像刀子刮似的,生疼生疼,还直往衣缝里钻,觉得浑身冰凉冰凉,他们只好缩头缩脚紧紧地挤在一起。
天更阴暗了,车在疾驶中突然停下。老秀才再次打开车窗伸出头,望着车斗里拥挤在一起的知青说:“天太冷,过来两个到驾驶室里挤一挤,这里暖和一些。”老秀才边说边从驾驶室里下来到后边的拖斗里来。这时,只见一位知青的头一直埋在膝盖里,头发遮掩了整个面部。任怎么喊就是不抬头,在喊叫和身边那位女知青的推摇下,才仰起蓬乱头发遮蔽的脸,竟满面是泪,她仍在凄切地啜泣,两肩伴着抽噎微微的抖动。老秀才伸手拉拉她的胳膊,顿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天哪,由于饥饿寒冷,她竟然大小便失禁!任怎么催促,死活不肯下车,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老秀才把自己披的一件棉大衣脱下来,轻轻披在那位女知青身上,顿时,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往下落,这是无声的感激泪水。另一位女知青坐到驾驶室里去了。
车速更快了,仿佛在与寒风赛跑,终于在灯火阑珊时开进清冷的城市,在一所医院的门前停下,老秀才慌忙跳下车,直奔医院门诊室,然后,又迅速返回来指挥着将那位女知青抬下来,叮嘱说:“你们先不要送她回家,家里人见了会难受,在医院看看病,将衣服洗净烘干,明天再送她回家!”一位值班大夫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快将她送进病房。”
赵洁紧紧握着老秀才的手不知说什么好。老秀才说:“快去招呼病人吧!”接着老秀才翻身上车继续赶他们的路。随后,他们知道老秀才替他们向医院交了十元的处理费。
从此,几位知青在乡下把老秀才当作亲人,常到他家玩,如果老秀才家做粉浆面条,或豆腐脑,他们就盛着喝;如果是蒸红薯老秀才就用竹筐给他们端。他们也帮老秀才家出粪、拉粪。当时,知青们和当地社员一样干农活,赵洁最难忘的是在村南河和老秀才一块修桥的事。那天是星期天,赵洁到老秀才家找瓦刀,说是修桥砌墙。老秀才说,咱一块去。那河里没有水,那桥身已经垒到两米多高了,有三个知青站在脚手架上砌墙体,一个知青上下提着泥兜,老秀才在下面拿着铁掀往泥兜里拆泥。临近中午,老秀才发现墙体往南倾斜,而且越来越突出,他慌忙丢下铁锨,双手在嘴上搭个喇叭头状,仰视着高喊:“快下来,快,墙板歪了,危险!”
几位知青上下望了一下墙体,惊慌地逃窜了。老秀才又大喊一声:“赶快离开这里。”那声音似洪钟,似炸雷。他随着他们跑去,只听身后“扑通”一声,响声震天,桥身倒塌了,一块青砖砸着老秀才的脚后根,鞋掉了,脚受点轻伤。当他扭头向后看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吓得脸色煞白,那脚手架被砸在青砖下,心想,好险啊!如果不是我发现早,俺几个眨眼就没命了。
“文革”后期,村里家家户户仍然很穷,光棍汉多。当时,村南窑里住着两个要饭的,是一老一少母子俩。村里人说,那娘们可俊俏,给咱村的汉子说说留着她,可就是带个傻瓜儿子不好了。但这些传闻老秀才还不知道,他是那天路过南窑时,见一个十几岁的陌生孩子傻愣愣地坐在窑洞口,灰头土脸,目光痴呆,流着鼻涕。老秀才到他身边,歪头往窑洞里瞧瞧,里面阴暗潮湿,散发出浓浓的霉臭味。地上铺着零散的破草苫子地铺,像草窝似的,铺头放着两个风干的饭碗,那女人正坐在铺上捻麻绳。老秀才脸一沉说:“这是人住的地方?”女人慌忙站起来出了窑洞:“大哥,俺是要饭哩,没地方住,您行行好,给俺找个地方,就是炕棚、草窝也中啊!”
老秀才上下打量着她,大约有三十七、八岁,虽然穿着破衣烂衫邋邋遢遢的,但人很利索。瓜子脸,黄白色,面颊上干刮刮的,眉骨凸起,黑眼珠骨碌一转显得眼睛很大。老秀才马上想到这是因为饥一顿,饱一顿,吃些不是人吃的饭,把她遭踏成这个样子的。如果吃胖了,是一个很俊的女人啊!老秀才沉思片刻,挠挠头说:“你去家里住吧!”
女人问:“家人不嫌?”
“我说了算。”
女人惊讶地望着他说:“大哥,你的好意俺领了,俺不能给家人添麻烦哪!”
老秀才真诚地说:“家里没有别人,就我和两个孩子。”
女人惊喜地说:“大哥,你是好人!俺这就去。”
“听口音,不像远人。”老秀才问。
“是哩,是哩,俺是城东哩。”
女人扯着儿子,手里掂着脏兮兮的烂衣兜跟着老秀才来到家中。老秀才家接着旧房子又盖了一间新房,他和儿子住在里面。门外有一间小灶房。老秀才把自己的床铺卷卷准备搬到灶房里去住。女人拦着他说:“大哥,这不中,要住俺住灶房,你不能出去。”
老秀才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通情达礼的女人,说不出从哪方面喜欢她,就是看着她很顺眼。他靠着门板蹲着,从腰里取下旱烟袋,按上烟,抽着说:“出门在外,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以后就在家里吃住,有稠哩吃稠哩,没稠哩喝稀哩,撑不着,也饿不死,总比在外面风里雨里要着强。在这里住段时间,以后想家了就回去看看。”
女人听此言,鼻子一酸,嘴一咧,眼泪出来了,抬胳膊用衣袖抹着泪说:“大哥,俺哪有家呀!去年孩子他爹有病住院借一屁股债,结果病也没治好,丢下俺娘儿俩走了。大哥,你要不嫌,就收下俺吧!我和儿子都能干活。”
老秀才只顾低头吸烟,沉默不语,不料,那女人“扑通”跪在他面前,恳求说:“您是好人,就收下俺吧!可怜可怜俺!俺哪都不去,就跟着您。”老秀才慌忙站起来弯腰搀扶女人说:“别这样,快起来。”他立刻感到那女人的胳膊有骨头无肉像麻杆似的,又增加了怜悯之心。但此时,他很镇静,面无表情,不露声色。当初,老秀才是出于同情心把她娘俩领到家,给他们弄点吃的喝的,没想到轻易捡了个老婆,想想自己的年龄比她大得多,她愿意,自己还有啥说?再说,妻子离去十多年了,心里不想女人那是假话。这些年来里里外外一把手,拉扯孩子,料理家务,湿一把干一把,洗洗涮涮,吃尽了既当爹又当娘的苦头。老秀才沉思片刻说:“你去灶房烧点水,先洗洗脸,洗洗手,再换上俺妮子的衣服,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洗洗。我这就去镇上给你撕两块布,做身换洗的衣服。”女人笑了,老秀才暗喜。
从此,女人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养了一群羊,又喂了一群鸡,每天早上起床,先为老秀才烧一碗鸡蛋茶,端到床前,然后再做饭。整日里老秀才高兴得合不拢嘴。
一晃几年过去了,儿女都大了,留宝考上了大学。留妮也到了婚嫁年龄。继母私下为老秀才吹风点火,让留妮为她的傻儿子换亲,老秀才说,我同意,不知妮子咋样?继母说,你还管不了自己的闺女?这枕头风一吹,老秀才晕了,说,日她娘她敢不听我哩。
在当地换亲,或三家转亲并不罕见,凡是家穷的,或男方残疾的,或长相丑陋找不上对象的,就用自己家的姑娘为儿子换媳妇。对姑娘来说那就吃了大亏,找的对象就像没人要的破烂。老秀才把换亲之事瞒着女儿进行,直到送彩礼的那天,她才知道父亲把她嫁给一个丑陋不堪的男人。她抓住一包袱彩礼扔出门外,老秀才见状,瞪着眼,抡起扁担向留妮打去,怒吼着:“我打死你个鳖孙,孬种货,你还成精哩。”留妮躲闪着,而后死死地抓住扁担不放。看样子老秀才气势汹汹的,但那扁担并没有着实地落在女儿身上,女儿抓住扁担这样僵持着,老秀才嘴里谩骂着。继母从厨房里跑出来哀求说:“妮子,听话吧!你哥走了,你再一走,不能看着咱家绝户哇!”
留妮想到平时继母对自己假心假意,心里就恨,比如说,继母在爹面前看见她,便眉开颜笑,对她很亲热。若不在爹面前,她就黑丧着脸用白眼翻她。每天早上烙馍时,她总是烙两个白面馍藏起来,做饭时偷煮两个鸡蛋给傻儿子吃。留宝除了上学,对什么事就不管不问。留妮像没人疼的孤儿,常常孤零零的。她恨继母夺走了父爱,更恨她成了一家之主,把她冷落一旁,但她却不露声色,想到这些她控制不住自己愤愤地说:“俺家有俺哥就绝不了户,想拿我给你儿子换媳妇,别想。”继母脸色一变气哼哼地瞪着她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秀才打女儿有点装腔作势,并没有伤着留妮。其实,他并不支持换亲,男方送财礼,是妻子和媒婆背着老秀才操办的,事已至此,他既不能强逼女儿,又不能得罪妻子,这样做他在寻找两全齐美的办法。
当晚,继母炒了一盘鸡蛋,吃饭时,她把留妮冷落一旁,留妮抬眼瞪瞪她,端着碗在地锅门前吃饭。继母把炒好的鸡蛋端到堂屋去了,在堂屋里老秀才、继母和傻儿子边吃边聊,有说有笑,继母端着鸡蛋盘往老秀才碗里倒,老秀才嘿嘿直乐,而后又往儿子碗里扒。她看到老秀才正在兴头上说:“你看看你闺女多厉害,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看这门亲事咋办?”
老秀才啧啧嘴,叹口气说:“儿大不由娘,我养的闺女,我知道她啥脾气,她倔犟的很,你也看见了,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再强逼她,还出人命哩,到时候,闺女没闺女,媳妇没媳妇,后悔也来不及。”
傻儿子说:“我不要媳妇,要她干啥?还得养她哩。”
母亲翻眼瞪瞪他:“傻瓜,你知道啥,娘还想抱孙子哩。”
“不要,不要。”他嘿嘿嘿傻笑。
老秀才说:“我是没招了,办法也想了,家法也用了,白搭。我看随她去吧!她乐意找啥样的就找啥样的,吃稠哩,喝稀哩,她不埋怨人。”继母极不乐意地说:“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老秀才板着脸摇摇头说:“算了吧!”但心里说,我用这一招,你也没啥可说了。我的女儿我心疼,我不想让她找个好婆家?她们都不会看出我的心思,只是女儿吃点皮肉之苦,但维护了家里的安定团结。
后来,留妮在城里打工,找了个做服装生意的小伙子,他家住在城郊区。留妮婚后三年没回过娘家。那年她和丈夫走亲戚,路过娘家门口,丈夫说:“到家门口了,咱回去看看爹吧!”
留妮听到丈夫提到父亲,默默地流泪了,她说:“我想他,几年都没见他了,不知道他的身体咋样?咱轻易不回来,也没给他带点东西。”
丈夫说:“我兜里还有三百块钱,给爹,算咱的孝心吧!”
……
“‘喜鹊叫,客来到。’看应验了不是。”继母慌忙迎上前来咧着黄板牙“嘻嘻”直笑,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快,添客了,是妮子回来了。”她冲着老秀才嚷嚷道。丈夫觉得岳母很亲热,引他们进了屋,并催促老秀才去舀洗脸水。
留妮说:“爹,您别忙了,俺坐会儿就走,天不早了。”
老秀才看着女儿,白了,胖了,气色不错,加上那身得体的服装,很有精神,很“洋”气,便判断出女儿生活是幸福的,心里甜滋滋的。当父母的到老了什么都不求了,就盼着孩子有出息,生活幸福。女儿一说走,老秀才不乐意了,面无表情地说:“几年没进家门了,刚到家就说走,慌啥?”
继母说:“是啊!我和你爹想你,轻易不回来,多住几天,不能把咱家忘了哇!”
“娘,别误会,孩子在家里,他还小,正吃奶哩。”留妮丈夫说。
“不中,说啥也得喝了汤再走,要不,喝碗茶也中!”继母慌忙去拿鸡蛋,被留妮拦住说:“不渴,别忙。”
留妮丈夫心里说,母亲是一个纯朴好客的乡下女人,留妮咋和她弄不到一块哩?继母先问一些城里的情况,后又提到留妮的孩子,埋怨留妮有了孩子没对家里人说。
一个小时后,留妮和丈夫起身告辞。
“您轻易不回来,走也没啥可带……”她这样说,却吩咐老秀才去找找看。
老秀才气喘吁吁地说:“翻了半天也没啥子贵东西……这半袋芝麻带上,城里贵。”
留妮看看继母,见她脸上浮起一丝不快,但转瞬即逝,“是呀,是呀……你爹说得对。”
留妮丈夫临上车时,把钱递到老秀才手里,他们愉快地踏上归程,当“老面包”跑了很远的时候,父母还在那儿摆手与他们告别。
车稳稳地停在家门口,留妮寻遍所有座位也没有找到那“半袋儿”芝麻。
司机问:“留妮,你找啥?”
“我爹给我的芝麻呀?!”
司机从兜里抽支烟点着火说:“你们去方便的时候,你娘掂走了。”
留妮和丈夫面面相觑。
留妮家和嫂子桂花家相邻而居,公婆与桂花一起生活,平时,留妮和丈夫在城里忙生意,将女儿抱给婆母照看。桂花的儿子仅大于留妮的女儿半个月,婆母既看孙子又看孙女,两个孩子在一起酷似一对双胞胎,人见人爱。两位老人看着孩子眯着眼笑,脸上皱纹好像消失了很多,心里乐滋滋的,充满快意。
一年后,两个孩子都会走路了,常常围着奶奶前后转。那天,红日高照,蓝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朵朵棉絮般的白云,阳光洒在人们身上感到暖融融的,舒心惬意。婆母搬着小木凳坐在大门口,孙女坐在奶奶腿上,撒娇地噘着红嘟嘟的小嘴,时不时在奶奶面颊上亲一口,奶奶嘿嘿直乐,反过来抱着孙女亲了又亲。孙女“咯咯咯”地笑,那声音似铜铃,清脆动听,小圆脸像盛开的桃花,讨人喜爱。正在此时,桂花回来了,却看到儿子在地上坐着摆弄玩具枪,衣服和手脏兮兮的,脸也成了花脸,立刻,脸色变了,气哼哼地拍一下儿子的手,怨声怨气:“看看你的手,像老虎爪子不像。”说着赌气到院里拿着湿毛巾,蹲在儿子面前为儿子擦着手说:“看看你像土驴,瞧瞧人家像香花,你是野孩子,稻草命,人家是小公主,命金贵。”心里总不是滋味,那目光里含着怨恨,恨婆婆偏心眼,吃自家的饭为人家看孩子。婆婆看出桂花不高兴,温言善语地说:“小子就是和闺女不一样,爱动爱玩,闲不着,妮子老实。”
桂花翻翻白眼,嘴一撇,但这个细节全被婆婆看到了。
这时,城东的王半仙走到这里,桂花看到他立刻脸上荡起笑容:“先生,听说您算卦灵,给俺儿子算一卦,看看到底是啥命人。”边说边为他搬来凳子。王半仙看着两个孩子,目光拉直了。他首先盯着女孩瞧,女孩头发毛茸茸的,扎着一个小发鬏,红头绳挽了个蝴蝶结。胖胖的小圆脸粉中透红,像成熟的仙桃。微微翘起的小鼻子,又稚气又逗人。那饱满红润的樱桃小口,薄薄的嘴唇,妩媚诱人。她那双杏子眼瞪得圆溜溜看着王半仙,透着光,闪着亮,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晶球。她有点胆怯,头贴着奶奶的胸口,两手拦着奶奶的腰。王半仙披散着头发,胡子有几寸长,衣服邋遢,浑身荡着晦气,而后他又盯着男孩仔细看,男孩的目光虎虎有生气,双眼皮,大眼睛,黑眼珠滴溜儿转着,有点调皮机灵的味道,只顾自己玩,不抬头看王半仙。那宽宽的饱满的额头,棱角分明,五官端庄。王半仙年近六十,脸上干巴巴的,毫无润色,他看着两个孩子沉思着,目光神奇。婆婆感到毛骨悚然,站起来说:“我不信这,俺不算。”扯着孙女回院里去了。婆婆不愿意算卦有她的理由,如果算的好,就心里高兴,算不好,常常心里像有一块心病,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不算,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就会坦坦荡荡,无忧无虑。王半仙神秘地对桂花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两个孩子,这是上天赐给您的,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他俩命中相克呀!如果都活着,谁也活不过12岁,如果死了一个,另一个必有大出息。”桂花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使她难以承受。
王半仙走后,桂花心里琢磨,这话不可不信。如果儿子真是金童,将来做了大官,就坐轿车,跟着儿子享福,多光彩。她越想越痴迷,越想越兴奋,禁不住哼哼着唱着小曲。路上驶过的吉普车,仿佛觉得里面坐着他的儿子,不,儿子的车比这好,好到什么样子,她无法表达。
晚上,桂花躺在床上把王半仙的话告诉给丈夫,只是把两个孩子相克的话隐去了。丈夫对这丝毫不感兴趣,翻翻身给她个光脊背,闭着眼说:“莫听他胡侃。”瞬间,便响起鼾声。桂花也闭上了眼睛,进入梦幻般的境地,好像看到一阵凄风苦雨过后,天空一片清澄,她的儿子慢慢升起来了,越升越高,她怕了,她跑过去抱住儿子,但他滑得像鱼儿,轻得像烟,继续离她而去。她追赶,她哭喊,急得暴跳:“留下我的孩子。”啊!原来是梦,心里怦怦怦加速跳动。她急忙坐起来,抱着熟睡的孩子,亲了又亲,不敢想象失去孩子是多么痛苦。她暗下决心,保住自己的孩子。
两个月后的一天,留妮又和往常一样,把女儿送到婆婆家,半晌留妮回家拿东西,顺便拐到婆婆家看女儿,见女儿睡了怕蝇子叮她,将绿窗纱盖在她身上,然后在院子里洗洗脸走了,婆婆也跟着出来到邻居家借东西去了,当婆婆从邻居家回来走到大门外,听到桂花在家里大喊大叫:“妮子掉水缸里了……”
婆婆加快了脚步,十分惊慌,霎时,脸色苍白。她看到桂花站在水缸旁还没有将孙女打捞出来,急切地说:“快,快捞哇!”那声音带着哭腔。二人将留妮的女儿捞出来,拍打她的后背,让她吐出呛进胸中的脏水。忙活半天,孩子光肚肚的,浑身软绵绵的,那脸,那皮肤仍然是白白净净的,身上还散发出余热,但已经是不醒人事。奶奶抱着孙女泪水像清泉似的从眼眶渗出,禁不住失声恸哭,哽咽着说:“孩,孩啊!就一会儿奶奶没在你身边咋就出事哩?你咋往水缸里跳哩!我咋对你爸妈交待哩。”她越哭越悲伤,心里如刀搅,撕心裂肺。她将孙女抱在怀里轻轻擦着她脸上的脏水,不放下,仿佛怕人夺走似的,又仿佛只要她不放手,孙女就会醒过来似的。多讨人喜欢的孩子,见人就笑,手里拿着吃的给这个一点,又送给那个一点,嘴甜,什么都会喊了。奶奶越想越悲痛。
留妮知道了情况,发疯般地往家跑,抱着女儿的尸体嚎啕大哭,涕泪交流,声调凄凉悲哀。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心里像锉刀搓着,一点一点将心挫碎,刚才还是活生生的孩子,转眼间就离开人世,她哭喊着:“孩子,妈离不开你,不能没有你呀!孩子,再睁开眼看看妈……”那声音像山崩,像海潮,像云缝里挤出来的炸雷。仿佛她的精神要崩溃似的。爷爷奶奶老泪横流。邻人都来了,都在一旁劝说。只有桂花麻木似地冷静,脸上毫无表情,她说:“别光哭啊!人死了还能哭活?还不把泔水倒了,把缸砸了。”接着又说:“这妞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总爱扒缸。”
掩埋了孩子的尸体,留妮心里生疑,孩子去扒缸喝水,那泔水缸比孩子还高,刚会走的孩子怎么会掉进去呢?尽管嫂子说是站在凳子上栽进去的,怎么可能呢?婆婆也生了疑心,桂花在家咋能让孩子淹死?前一次孩子掉缸里是她捞出来的,这次咋不捞呢?是不是她听信了那个王半仙的话?把她撂进缸里……婆婆不敢想下去。
这时,老秀才来了,他是来县城买粮种顺便拐到女儿家,听了女儿哭诉外孙女被淹死的情况,他也觉得可疑,让女儿去派出所报案。
婆婆听说要报案,堆满皱纹的脸一沉,不乐意地说:“他老爷,我看算了吧!家丑不可外扬,孩子已经死了,死了不能再活。”她拧着三寸长的小脚,为老秀才倒了一缸茶放在他面前,满脸愁云,想哭。
老秀才靠着耳房墙蹲着,抽着闷烟,心里为女儿悲伤而难过,他说:“孩子她奶,我和你相比,孩子给您近啊!您更心疼。这孩子大、小也是一条人命啊!她死的可疑,就让人家查一查,如果是人害的,教训教训她也中吧!如果是她自己淹死的,也就算了。不然,留妮再给你生个孙,那命更难保哇!再这样俺闺女是受不了了,儿女连心哪!”
婆婆靠着门板低着头,泪水涟涟。心想,这事肯定是桂花干的,那天,王半仙和她在一起嘀咕,她八成是鬼迷心窍了,是她下的毒手,让人可恨。但又一想,她被公安局抓走了,孙子没娘,儿子没老婆,这咋办哩?祸是人做的呀!她用乞求的口吻说:“她老爷,这事都怨我,是我没有看好孩子,让她掉到缸里了。”
留妮坐在凳子上涕泪交流,拧把鼻子说:“娘,您不用说了,孩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心不安。既然别人不让我活,我还给仇人留啥情面?反正这状我告定了。”
婆婆鼻子一酸,嘴一咧拍着大腿哭着说:“作孽啊!作孽。”
派出所立即把这一情况向公安局汇报,刑警队与派出所一起开展工作。桂花供认,她先后两次把留妮的女儿按进泔水缸里。头一次把她按进缸里又拎出来,目的是为了让人知道孩子爱扒水缸,以后把她扔到缸里淹死不会引起怀疑。这一次,她趁屋里没人,把熟睡的孩子抱起扔进泔水缸里淹死了,是她的目的。桂花离开了家,在铁窗中等候法律的严惩。
平素农闲时,老秀才常常推着架子车,上面放着炉锅到街上卖烤红薯,他就在车站旁边的油毡棚下烤红薯。此位置就在街西头,来往赶集的人路过这里,候车的人常围在他身边,有的坐在他带的凳子上,有的扶着或靠着搭棚的树桩。这里也是避雨的场所,每到下雨时,棚下站满了人。山里的红薯又甜又面,人们掏出零钱喜欢买他的烤红薯。那天,村里的三毛从县城回来了,一下车看到老秀才微笑说:“大叔,想吃您烤的红薯。”
老秀才嘿嘿直乐:“这孩子回来啦?大叔,管饱你。”
三毛是走出月牙湾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
老秀才乐呵呵地把刚刚出炉的烤红薯递给三毛,三毛伸手去接,却“哎哟”一声,扔掉红薯直甩手,说:“真烫啊!”
老秀才笑着说:“从这一点看,你的官运就不通。”
三毛惊讶地看着老秀才说:“大叔,这怎么讲?官运和这有什么相干?”
老秀才弯腰捡起地上的烤红薯,边说边在手里做示范动作:“这热红薯好比官儿,你如果想用最短的时间吃下它,得练好几手功夫。一是要学会‘捧’,你得把红薯搁在手心里,捧上捧下,这样散热快;二是学会‘拍’,热红薯有点外焦里生,你得方方面面细细拍周全,轻重适度,它自然皮松肉软;三是学会‘吹’,你得对着红薯使劲吹,边吹边吃,吹得越用劲,吃得越快,要不就会烫坏嘴巴。”
老秀才说得头头是道,三毛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若有所思,笑笑说:“多谢大叔指教。”他接着问:“大叔,您知道这红薯的来历吗?”
老秀才眯着眼笑笑说:“这孩子,又叫我给你讲故事哩!其实,这红薯原来是一种野菜根。从前有叔侄俩,因家乡遭洪水逃进山里,叔叔年龄大了,身体不好,顶不住一路风雨,到山里就病倒了,侄子只好自己去找吃的,养活叔叔。一天,侄子发现一种野菜的根比秧还好吃,他本想告诉叔叔,可又发现这种野菜山上并不多,每天挖的根只够自己吃,就瞒着叔叔,说叔叔身体不好,应多吃野菜,自己吃点菜根就中了,叔叔见侄子净吃菜根,很过意不去,就叫他吃菜。侄子说,不中,不中,叔叔身体不好,侄子应该照顾。后来,叔叔趁侄子不在时,找出侄子吃剩下的菜根一尝,比野菜叶好吃,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侄子回来,他拿着野菜根说:你还哄叔啊?从此,这种野菜根就叫哄叔。后来,人们觉得这种叫法难听,就把叔改为薯,又因为这种野菜的根是红的,就把哄改为红,所以哄叔就变成了红薯,一直流传到今天。”
三毛笑笑说:“跟着叔长学问。”
三年后,三毛成了本县的副县长。每次回村便找老秀才聊天,他喜欢听老秀才谈古论今,说东道西,讲村里的奇闻怪事等,觉得很有趣。有一次,他拿两条“红塔山”又掂两瓶“剑南春”到老秀才家拜年。老秀才说:“毛啊!你是个聪明孩子,一点就透。听说你当县长了,叔为你高兴,你给咱村人争光长脸了。不过,还有几句话,我想告诉你,烤红薯虽然又甜又面,但不可太贪,否则,必伤肠胃,肠胃一伤,臭屁就多,走到哪,都臭不可闻啊!”
三毛心领神会地笑笑说:“叔,我懂啊!”
再后来,三毛当上了县长,为村里铺路修桥,渐渐地,月牙湾的面貌变了。家家户户盖起了红砖平房,有的拉起了红砖院墙,安着红油漆铁大门;有的在家里做木工活,把做好的家具拉到城里卖,有的搭棚种植蘑菇到集市上去卖,有的养家禽家畜;有的青年男女涌进城市打工。每天从县城到月牙湾通四、五趟车。
那天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像一个大火球燃烧着,为大地洒下一层金辉。村子里的屋顶上飘着缕缕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老秀才拿着扫帚在院里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颇感舒心惬意。抬头望望天空,感到天气不错,心里一高兴,进省城看儿子去。
平素,老秀才无事无非不愿进城,他过惯了农村的田园生活,受不了城市嘈杂的噪音,但最近却想儿孙心切,总想进城去看他们。
老秀才想起儿子就觉得这孩子从小听话,懂事,文文静静的,不善言谈,从来不表现自己,就是喜欢看书。老秀才曾对人说,这孩子生来就让人省心,是块好料。上大学时就不让家里贴补他了,靠奖学金和助学金维持生活。毕业后分到省城,成家时,家里也没有为他花钱,但老秀才感到不满意的是儿媳妇太娇太傲。儿子老实,不应该找城市姑娘,应该找一个农村出身的学生,门当户对,生活习惯相同。可儿子也不考虑那么多,谈一个就成了。
老秀才来到省城,被眼前的情景迷着了。他想起了十年前来过一趟省城,那时,儿子还在上大学,是为儿子送棉衣而来。那时的街道狭窄,又脏又乱,除了公交车就是架子车,还有拉车的小毛驴,人和驴一样逛大街。如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破瓦屋和低矮的小旧楼了,而是崭新的高楼大厦布满了整个城市。大街两旁,百货商店、宾馆、书店等比比皆是,屋里屋外,绚丽多彩。四十多米宽的大街路面是水泥浇铸的,宽阔而平坦,四通八达,横竖交织,呈格子状。大街上的小轿车、大客车、出租车,“日,日”箭头般地窜过,一辆接一辆,像河水一样流来流去。
老秀才从长途汽车站下了车,走到大门口,仰脸望望天空,太阳把他的眼睛照成了一条缝,又回头看看身边来往的人流,那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都是陌生的,再瞧瞧那城市人个个穿得洋气气的,走起路来气昂昂的,精神焕发。老秀才按照儿子家的住址走,路过副食商店门口,看看手提兜里仅装几个青苹果,想拐商店再为孙子买点糖块,这时,突然,有一辆墨色轿车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车门闪开,从里面下来一男一女。男的大约五十多岁,长身子短腿,那肚子像扣一个大铁锅,像将要分娩的孕妇,尤其引人注目,那腰带扎在肚脐以下,假如有人轻轻拽一下他的裤子,就会立刻掉下来。那满脸是黑坑麻子,嘴里喷着浓浓的酒糟气,唇间傲慢地刁着“红塔山”。穿的全是名牌,外包装很气派。老秀才心想,这是个绣花枕头,外光内糠个货。女的二十多岁,小巧玲珑,肥臀、细腰、丰胸。一头蓬松飘逸的烫发,披在脑后。脚下的高跟鞋有两寸多高,形如锥,尖如梭,走起路来,“嘎、嘎、嘎”声音脆响。五官酷似潘金莲,让人百看不厌。她亲昵地挽着麻脸的胳膊,走进商店。老秀才没见过这样的镜头,感觉新奇,禁不住多瞄他们几眼。这麻脸不是大官就是大款?那洋妞与他是父女?还是夫妻?他猜不准。便随其后走进商店。那一男一女来到柜台旁站着,姑娘伸手一指:“我要这种奶糖。”声音很娇很嗲。老秀才一看标价愣住了,心里说,乖乖,十五块一斤,咋恁贵哩?家里一毛钱能买一把。
那姑娘脚跟往上一踮,红嘴唇一噘在麻脸上吻了三次,还娇声娇气地叫:“白帆”。老秀才迅速判断是情人,如今城里人兴这。他常听到打工的小伙子回村说,奶奶的,城里人老的能找个小的,我小的连个老的也没有,因为啥?不就是咱穷吗?那些年轻、漂亮、光溜脸的姑娘认钱不认人。老秀才心想,也难怪,她们是为了享受,跟着吃香的喝辣的,谁愿意跟个穷和尚。
<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老秀才来到儿子家。他一见到孙子笑了,一边从提包里抓出一把糖果,一边乐呵呵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