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珍视真朋友,尤珍惜真文友。为何偏偏画蛇添足般地赘上一字“真”?嵇康被杀前,将一对儿女托付给山涛,并对其子说:山公尚在,汝不孤矣。真者,“嵇绍不孤”也。江南才子项斯崇拜国子祭酒杨敬之,托人将自己的诗作带给杨,杨读罢非常赞赏,认为此人乃可造之材,热情地接待并鼓励项斯,后便有了“说项”典故。真者,“到处逢人说项斯”也。
真心交友、善待朋友,是双方面的,这跟恋爱一样,一味地索取乃至予求予取而吝啬地付出,都是不单纯和不道德的,所以“与人以实,虽疏必密;与人以虚,虽戚必疏”(韩婴《韩诗外传》);朋友之间,贵在推心置腹,贵在真情实意。于我看来,朋友分真朋友和假朋友。前者,纵使阔别经年、信笺难寄,一旦不期而遇或电话一通,彼此仍是毫无隔阂,“一片冰心在玉壶”;后者,酒池肉林里称兄道弟,灯红酒绿中嘘寒问暖,一旦真的面临厄运,大限来时各自飞,叹一句:“奈何谊渐远”。去除一真一假,单存“朋友”二字,此时无疑分水岭,视乎眼缘、心缘而定,好则同行,歹则分道;仅此而已,莫伤尊严。
古语云: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觉得,自己首选得知道自己是“何人”,方能寻得“友”,后寻得“群”,这就好比怀才不遇,自己都捋不清自己是庸才还是天才,就到处嚷嚷生不逢时、素不得志。我是谁?这里不涉哲学,属我个人自我剖析罢了,顶多虚荣地贴上“明志”标签。
佛家有五戒之说,“不妄语”乃其一。我不是佛陀,也没那么清高,目空一切、不食烟火,但我还是可以做到不妄语,这就意味着我敲打出的文字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所以我要说:我素心做人,我是个素人。《古代汉语词典》对“素心”有二解:一则心地纯朴,一则本心。我最早知道这个,是源于《菜根谭》的“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赤子情怀,不言而喻,亦为我接人待物之警言隽语,奉为圭臬,矢志不渝。“素人”应是多义词,但我一厢情愿地理解为:不矫揉造作,不囿于任何主张、宗教,朴素而自然的独立人。素人非“白衣”,亦非“白丁”;它跟身份、地位无关,它是纯粹的一种精神归宿,“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陶潜诗)。淬炼成素人,是我向来的追求,也正一步一步朝之靠拢,百折不回之真心。
何以寻友?《小窗幽记》有“人生三乐”之说,其一便是“开门接佳客”。白居易有诗云: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估计人生得一如此“佳客”和“君”,剀切人之知己,夫复何求!我不敢将自己臆想或意淫为“君子”,所以我默默地乖乖地“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尚书·伊训》);而在“朋友”上,前文提及重于“眼缘”和“心缘”。眼缘者,好比万绿丛中一点红,这点红,红得不扎眼,也不碍眼,更不矫情,它是春色,动人动情也动心,盎然君妾意,白首话当时。心缘者,诚如龚自珍题诗知音人宋翔凤所写: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我不下一次曾跟一真文友提及此诗,我说:此等深入骨髓的情谊和激赏,岂止惺惺相惜!吟罢此诗,我更能理解《曲礼上》的一句话:交游之仇不同国。意思是说,不能同杀朋友的仇人共处一个国家之内。
纵然人生一梦,白云苍狗,当以素心做人,侠气交友,宛若晚风竹音、寒潭清影,不求裘马过世家,留个清白在乾坤。
(郑钟海,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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