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liangwanji

1:00

    有很多事情可以勾起人的回忆，当张巍一个人吃完饭后坐在沙发上，他很这样觉得。如果说人总是在习惯中生活的话，这样的时刻就是一种唤醒，张巍觉得又已经沉睡很久了。

    当手轻轻用力，就整个陷在沙发的弹簧里时，张巍突然发现自己又在想童年的事。张巍觉得自己是活在过去中，或者说是活在记忆中的人。沙发让他想到很多。回忆起艾兰，回忆起她的儿子。他又十分怀疑此刻他坐着的沙发到底是不是若干年前的那一个。这上面有太多他过去的影子，但也仅仅是影子而已，影子里的儿子还是一个留着小平头，只会对爸爸笑的傻小子，而不是一个几小时前来过，坐过，然后在吃饭之前走掉的那个青年。

    确实觉得变化太大了，他四十岁出头了，连胡子都没前几年长得快了。艾兰留给他的电动剃须刀也不是每日必用了。

1:10

    在夏日午后的广场能做的最傻的事就是等人，而张树正在犹豫是否继续傻等下去。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如果周围人来人往，小雨淅沥，拿一把雨伞独自在等一个人会是一件诗意的事。然而午后，炙炎的骄阳使得广场如同平底锅，而张树撑一把遮阳伞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中央，就像平底锅中渐渐煎熟的鸡蛋黄。

    其实，张树并没有在等谁，他只是想看看他父亲会不会从广场对面的那栋小楼里走出来。可是，他父亲为什么要从家里出来呢？张树说不清。张树只是觉得父亲已经多年没有在他眼皮底下走出这个家了，而这很重要。

    张树告诉父亲他不会去读大学要去流浪。其实他这样说，只是想逗父亲开心。阴郁的午后，他跟父亲讲起时，父亲只是不屑地抽着雪茄。缭绕的烟雾使深色的窗帘后的家显得古旧。这个时候，张树就会想起妈妈。

    妈妈在张树的记忆当中还是那么一幅画面：幼小的张树在广场中央，妈妈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父亲骑着车绕着张树不停地转圈。妈妈漂亮的白裙子就像一朵百合随风摇曳。妈妈的笑脸一直印在张树的记忆中。

    父亲还没下楼，其实张张巍树觉得他不会下楼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等父亲下楼。或许这只是个借口，我们的张树或许只是想站在这里，像平底锅里的蛋黄一样。

1:20

    阳光从深色窗帘的缝隙里渗透进来，照在张巍面前的茶几上，玻璃茶几的棱角发射着金色的光芒，有些刺眼。张巍也不确定他这会是否清醒了，清醒到能想一想最近，其实也只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些事。

    张巍是后悔了，一个小时前，也许是他和儿子这段时间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出于本能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儿子又怎么会听呢？儿子也应该知道那些话不是真心的吧，谁知道呢？至少张巍明白，他反对的是自己当年的选择，他现在却要阻拦儿子，可笑。

    张巍回想当年的自己，背着吉他，远走喀什。他还记得卡什六边形的地砖、蒙着面纱，带着异国风情的微笑，还有莫尔佛塔。令他最不能忘怀的是，在那里他遇见了艾兰。两人在美丽的夕阳下相爱了。

    如今张巍有什么权利对孩子说“不”呢？难道是害怕他儿子在路上碰到自己的母亲吗？还是自己不能再流浪，就不能让儿子有这样的权利呢？张巍在思考，艾兰走后他给了儿子真正的感情，是否是自己在不自觉的让儿子变成自己的影子。

    想着想着，张巍耳边又回荡起那吉他声。

1:30

    在广场边的小摊上，张树的头脑开始清醒起来。他这样固执地站在广场，表示他还在记恨着父亲。倒不是记恨父亲一直以来对他的不冷不热，他就快走了，这些没意义。他只是记恨父亲确实没有那么一股心气，父亲应该是一个仗剑走天涯的人物，他过去也确实是，张树曾经以为是妈妈的死对父亲打击太大，但他现在终于认定根本没有这样一回事，父亲根本就是相当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张树从没听父亲讲过他的青春年华，只是从一些照片中隐约知道一些过去。而这些照片，也是张树贼一样的从父亲的储藏室里偷拿的。

    照片中永远不会缺少的主角就是妈妈，张树听人说忘掉一个人做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个人所有的照片都毁掉，而父亲的选择就是把它们藏起来。

    其实张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和父亲毕竟已经算话过别了。下午2点半的火车，张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高兴才对，南国齐腰稻田间的小路。西北风沙冲刷着长路，他长久以来想要的一切不是正在等着他吗？他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无故发呆着？

    其实，张树还是不忍心，他发现自己所有梦想其实都有父亲的影子，他不忍心自己一个人去旅行。他在这里等父亲下来，其实是希望父亲能和他一起上路。纵然之前有再多的不愉快，父亲有一颗行者的心，那颗被他藏在过去，深藏在记忆中，张树想要呼醒父亲那颗心，张树又想到妈妈，如果妈妈还在的话，父亲不会这样的。而他，想要填充妈妈在父亲心中留下的空白，而这些必须也只能在路上，去幻想一颗曾经年轻而现在沉睡的心。

    还有一个小时，张树决定继续等下去，如果父亲下楼来，一切都可以画上一个圆圈。

      1:40

    储藏室的灯光昏暗，张巍在小书桌旁发呆。面前是一张张保存得完好的照片。张巍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些照片只有自己和艾兰，却从来没有儿子。原来，他从未儿子一起上路。

    他现在开始明白了，他拒绝儿子，反对儿子，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想要和儿子一起，而自己说不出口。他多年以来一直蜗居在这座小楼，他不敢说出口。有太多事情在他和儿子之间留下了一层隔膜。儿子的童年都被粗暴地破坏。张巍知道，儿子想必还狠着这么多年的他。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他和儿子在路上，不是吗？

张巍突然觉得夏日的午后也许开了空调也还是感觉热，透过储藏室的门，客厅的深色的窗帘，无缘由地晃荡，让外面射进来的阳光也紧跟着移动。

    他开始幻想着和儿子一起开始一段真诚，一路上都是新的风景。这样很好啊！张巍很高兴自己终于看清了自己，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激动。这样的激动他已经那么多年没有体现了，张巍站起身，不知道怎样是好，他突然想起儿子走时讲过他两点半的火车。窗外炎热的夏日，张巍在寻找，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那些东西也是他记忆的痕迹......

    仿佛，一切都证明，这一天终于来临。张巍收好大包，把一切收拾停当时，突然觉得忘了什么东西，背着窗户望储藏室时，发现什么东西反射着太阳光，看不真切。

    那是一张相框中艾兰的照片，在午后的阳光下笑着，金光闪闪。

1:50

    张树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要固执地在这里等父亲，之所以一再认为自己恨父亲。其实，只是因为他害怕踏上前方的路。十几年来父亲对他不冷不热，他早已习惯。

    3天前在火车站的售票厅窗口，他梦游一般接过两张车票，父亲背后是一把反射光芒的旧吉他。现在他明白了，潜意识里他还是放不开他的父亲，他不能一个人上路。

    可是自己有什么理由让父亲和自己一起上路呢？自己难道就真的那么软弱吗？

    不能再迟疑了。两点半的火车，远方有他的梦想。他要了一瓶可乐，一饮而尽。然后闭上眼，再突然睁开。那感觉就像黑夜一瞬间被曙光杀个无踪。张树把那把黄色遮阳伞放在卖可乐小摊旁，又一次走到广场中央，拥抱午后或许有些炙人充满活力的阳光。他再一次望向父亲的小楼，这一切不再是等待的焦急眼神，而是淡然话别之态。这一刻，张树在心里对着那一扇带着深色窗帘的窗户说：“再见了，爸爸，无论如何爱着你。”

    于是，就像一场舞台剧。在舞台的中央，独自一人，张树仰望着对面小楼的一角窗户，充满希望地转身，然后消失在广场，另一头的边缘。

2:00

    人们总是抱怨时间有限，人生短暂。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无限的。有事短暂的一瞬间就可以涵盖这最大的无限。如果你和我一样在下午两点钟看到这样一幅图景，你也会感叹，短暂的午后......它美好而真切。

    在下午前，午后的最后一方令人惊喜的阳光下，一对父子，在火车站，意外相遇。自己手里是两张早已准备好的车票。周围人来人往，唯独他们伫立不动，仿佛一出哑剧。不过，若如这是一出戏剧的话，这些都只是序章。

    因为，一切都还在路上。

    因为，爱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