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姆廿年如一日地照顾着癫佬阿广,整个渡头村的渔民先是不解和惊诧,几经岁月,时至今日,他们对之仍是百思不解,迟暮的阿公阿嬷们便觉得婵姆是菩萨心肠,可婵姆的独生仔阿天却从来不以为然,小时他说过婵姆,再大点他骂过婵姆,出外后他便漠不关心,因为他一年到头返不了一次厝,眼不见为净;婵姆想念阿天了,最早是托同村的人给他带话,后来是求人代写书信给他,再后来是让电话亭的头家打他传呼机,现在是直接拨他手机,但每次阿天都跟个外人似的,从不给婵姆回音。
14岁那年,阿天跟着村民入大城市务工,不大不小的瓯船屋只剩婵姆一人;做姿娘仔时,婵姆总是觉得瓯船屋很窄,哪怕阿爹阿娘不在屋里睡,她和三个阿兄都伸不开腿脚,总是人挤人地挨着躺着,一个睡姿保持到天亮。那时,婵姆是渡头村出了名的美姿娘,从村头走到村尾,赞美声不绝于耳,再加上阿爹和三个阿兄宠爱于她,她便比同年姿娘仔更为幸福:闲时,她不用到岸头海边帮着修补渔网;阿爹阿兄卖鱼换了钱,隔三差五也会入城去给她买各式饰品和衣鞋。可每次天后宫的庙祝大脚伯见到亭亭玉立的婵姆,总会拽着阿爹的手,摇头叹息一句:“17岁前,一定要把她嫁出去哟——”阿爹忙问为何,大脚伯总是语焉不详,后听多了阿爹也不耐烦于他,权当耳边风;再后来大脚伯死了,临时前喊人寻来阿爹,意欲道破玄机,不想等不到阿爹的到来,他业已咽了气。
婵姆17岁那年,她跟着同年姐妹入城去买物件,人来人往,她便跟姐妹们走散了;兜了一大圈,婵姆却被一打埠跟上了,一直尾随至城外,趁着四下无人,强暴了她。事毕,恰好有渡头村的渔民从那路过,听到婵姆的哭啼声,循声寻来,见机不妙,逮住了那慌里慌张的打埠;又惊又羞的婵姆泣不成声,渔民又不知详情,正当逡巡之际,那打埠怒吼一句“我是山顶人”,结果渔民慑服了,立马松开了他,任凭他跑掉。这时,一渔民手指那打埠的后影,颤声说道:“我认得他,他真是山顶人,城内渔栏主龚家的尾仔阿广。”
此地以城为界,城外临海处乃渔民居住地,城内住的则是所谓的山顶人;古时,渔民浮家泛宅,不敢轻易上岸,多被山顶人驱赶、追打和欺负,后来渔民逐渐跟渔栏主有了生意往来,多了一层若即若离的庇护,慢慢地他们便在岸边搭起了瓯船屋,安置老人妻儿,没了他们讨海的后顾之忧。几代人过去了,渔民仍跟惊弓之鸟似的,素来敬畏山顶人,吃了亏也不敢张声,息事宁人,得过且过;眼下婵姆这桩丑事,阿爹想着就此作罢,可那三个血气方刚、黝黑健硕的阿兄们哪能忍下这口恶气,抄起斧头擂、钉挠锤和扁担冲入了城内,一鼓作气地将猝不及防的龚家砸个稀巴烂。当晚,龚氏族老大出面,领着亲人厝内,持枪执刀杀入渡头村,将婵姆的瓯船屋围得水泄不通,喊打喊杀不绝于耳;三兄弟敢做敢当,族老大念其英雄,祸不及阿爹阿娘,只管群殴他们仨人。
事后,经调查了解,族老大才知错在于阿广,于是把阿广五花大绑押至婵姆的瓯船屋前,当着婵姆等人的面,施以家法,将阿广打得头破血流、满地打滚;阿爹毫不心软,阿娘却是声泪俱下,说:“你们就是打死了他,也救不了我那三个逗仔的命啊——”族老大说一事归一事,于是仍不叫停对阿广的惩罚,直至他昏迷了过去。后来,据入城卖鱼的渔民说,阿广疯了,如今去向不明,他的家人也对此不闻不问,说是他给龚家丢了大脸,让其无法立足于族内。几个月后,婵姆的肚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鼓了起来,惊得阿娘手足无措,哭喊如何是好;病了好些日子的阿爹一下子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吐血而亡。料理完阿爹的后事,阿娘整夜整夜地倚坐达旦,梦呓般地念叨着一句:“半年之内死了4个打埠,半年之内死了4个打埠……”心乱如麻的婵姆只顾抱着阿娘垂泪,其它的便是束手无策,左邻右居的渔民也是帮不了许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婵姆这头家家破人亡;翌晨猛醒过来,婵姆摸不到阿娘的身子,四下寻找皆无果,3日后,有人在渡头河里捞到了阿娘的浮尸,更令人诧异的是,阿娘死死抱着的有一捆旧衣,是她口中的4个打埠生前的旧衣。
半年后,婵姆产下了阿天,一个健康而漂亮的男婴。先前,不少渔民规劝婵姆打掉肚子的孽种,说他是祸害、是灾星,但婵姆皆不反驳,像个聋子一样做着手里的工课。后来,渔民请来村里的耆老,再次对婵姆阐明利害,不料婵姆平静地说了一句,结果众人愣住,不再强迫于她;她说:“如果不是肚子里有孥仔,我早就随我家人去了——”阿天三岁时,渔民经常在天后宫附近发现一熟悉身影,他们怀疑那人便是早先失踪的阿广;这话传久了,婵姆也听在心头,趁着月明星稀之夜,她只身去到天后宫,仔细端详了许久,确定那人正是阿广,但看他鬇鬡怪状,无异疯癫。一清晨醒来,邻居渔民惊愕地发现阿广正跪于婵姆的瓯船屋外,谁来骂他都不回口,谁来轰他都不离开,直至婵姆走近了他,他才咧嘴傻笑,却如哑巴般呜呜嘤嘤,或哭或语。阿广这一跪便是廿年,中间他目睹了阿天从孥仔长成了少年,从视他如玩物到恶他似污物,从亲婵姆是阿娘到疏婵姆为生人;阿天变了,阿天大了,阿天终于可以在闲言碎语中狠下心来,离开婵姆,离开瓯船屋,像迷路的飞禽,一去不回头。阿天不在的岁月里,婵姆仍是一如既往地照顾着阿广,而他也是一如既往地住于瓯船屋外,每次见到她时,他总会双膝跪地,像一罪人跪求某人的宽恕。
冬至的清晨,婵姆起了个大早,像往常一样出屋去看阿广,结果发现他全身已冷,瞑目而亡;婵姆冷静地收拾了一切,为阿广洗身换衣,又托人入城请回一口棺材,众人不解,她像当年跟那耆老言语的口吻说了一句:“20多年前,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他是我的男人……”在场的嬷人们潸然泪下,尔后,婵姆借了一熟人的手机,多年来头一回亲自拨通了阿天的电话;阿天听出是婵姆的声音,正想挂线,婵姆歇斯底里地嚷道:“阿天啊,他是你的亲爹……”手机里旋即传来忙音,婵姆并不知晓,又嚷了一句:“你是阿娘的天啊——”
(郑钟海,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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