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育航家事记略----悠悠往事 发我幽思
来源:海丰县地情网 作者:马思琚 编辑:筱秋
我的父亲马育航生于1882年,原籍广东省海丰县,清末秀才,家境贫困,兄弟三人,父亲排行第二。祖父去世时他才十六岁,便开始担负养家糊口。父亲为人忠厚无私,刻苦勤劳,关心国家大事,有远大理想,陈炯明是他亲密的朋友,我们叫他大伯。母亲说他家比我们还要穷,父亲有时还得帮他一点。科举考试时两人去当“枪手”,替人写科举文章,两人躲在考场的窗外等待屋里考生抛出纸团(题目)来,接到纸团便飞跑去替他们写文章,借此赚点钱,作为生活的来源之一。
母亲说:“你父亲和陈炯明一伙人还办了学校,父亲又教书,又当校长,忙个不停。还在家里办妇女学习班(扫盲),邻里妇女们都来参加。他思想开明鼓动男人剪辫子,女人放脚。我那时早上天蒙蒙亮就起来喂奶、洗刷、做早饭,忙乱中经常把发簪倒戴。你爸可严啦,不许迟到,回来还要温习,写字……”我母亲是农村妇女,文盲,就在这时候学会了识字、写字、写信、看报、唱“歌册”。那时,她在妇女中唱“歌册”,(每句都是同等字数,随意即兴哼唱)如唱《梁山伯祝英台》,《木兰从军》……,大家围坐着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听着听着引来欢笑,或感动得拭起眼泪来,这是当时海丰妇女们所喜爱的民间文艺。小时我听过母亲哼唱。 母亲黄楚良,生于1886年。海丰县围雅村人,中农,自小要到地里干活,上山搂草,拾柴火。所以十二岁才缠脚,活受罪疼得要命。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母亲说:“跟哥哥上山搂柴火,回家先是哥哥背,到山下就让我背,他是读书人不好意思被人看见他劳动”。母亲心地善良,宽容而豁达,虽是个农村妇女却落落大方,聪明伶俐,她乐观地精打细算操持家务,会简单地修水龙头、接电线、修椅子……。我们儿时,她还经常教我们读三字经,要我们好好学习,不然长大了没本领就当乞丐,讲孔融让梨,孟母三迁等温,良,恭,谦,让的故事。教育我们;“不要贪,宁可让人家占便宜也不要占别人的便宜”。看来,是起点作用,至少我们大家都非常和谐友爱。 我们兄弟姐妹十人,除了四姐和七姐1930年之前先后因病逝世之外,都健康成长。分别为大哥马思齐,二姐思锦,三哥思武,四姐思梅,五哥思聪,六姐思荪,七姐思莹,我第八,九弟思宏,十妹思芸。海丰重男轻女的观念很深,生下女的就用炉灰窒息至死,或是抛进河里溺死,或是给人做童养媳……。据说我的二姐和四姐刚生下一两个月,祖母就把她们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她们的遭遇是不幸的。几年前,我去美国曾听大姐讲以往悲惨的遭遇:开始养父母对她还好,但她两三岁时养父去世,养母把她送给了养父的嗜赌弟弟,小小的她便经常挨他打骂……,有一次,还从马桶里抠屎往她嘴里塞……。大哥非常喜欢这个妹妹,经常闹着要她回来,经过许多的挫折才把大姐要回来,那时是七岁了。祖母因为大姐的时辰八字克父母,母亲便送她去娘家,跟随表弟读书,到十多岁才领回来,随大哥去上海上学,后来去美国结婚。大姐是天下最善良的人,她是非常虔诚的基督教徒,是马家最节约,最关心人,最无私的好人!她说她一生被人推来推去,最大遗憾就是没有出去工作,只当家庭妇女。哎!可怜的大姐!1910年父亲出来搞革命,此后来回于广州、汕头、香港间安家。我们,从六姐开始的女婴就免遭抛弃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18年),陈炯明为了建设广东省,送大批青年到欧洲各国去留学;当时欧洲的生活费比国内低廉,父亲便趁此也送大哥和二哥去法国上学(大哥学农业和经济,二哥学法律和政治),后来大哥因摔伤回香港治疗,治愈后把思聪哥也带去法国学小提琴。 父亲为人忠厚、朴素、心地善良,轻信人以致一生背债。为了还债,为了生活而奔命一辈子,真是痛苦不堪,一生没过过好日子! 事情是这样:陈炯明任两广总督时期,父亲是筹饷局局长、财政厅厅长。当时爱国华侨热心支援陈炯明,其中有一个做生意的华侨但梦新,有一天来找我父亲,说他办百货公司,在欧洲订的大批货物已到达,急需取出,要求父亲借给三万元。父亲个人是没钱的,他央求说十天必还,父亲无奈,看他是爱国华侨,便挪用了公款借给他。不料十天后他的公司倒闭了,失信了。晴天霹雳!何处去找三万大元还给公家?父亲心急如焚,只好到处向亲友借钱还公款,有的利息高达二分多,自此他和大哥二哥的肩膀便背上还这笔债款的重担,一直到父亲去世尚有五百元没还清(据说还利息早已超过本钱)。我们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成长的,因此,从我的六姐思荪以下的弟弟妹妹都无法正常升学。思荪读高一辍学,弟弟未曾上过学,妹妹和我只上到小学毕业;便都在家学琴,学文化,学英文……。陆续由哥哥或父亲的朋友们教,好在我们很努力,学习勤奋。 大约1926年——1929年我们住上海,父亲经常不在家,总在外面为生活、为还债务奔波。他是劳碌命,即使在家也伏案写信什么的,没闲的时候,顾不得我们。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几个孩子(六姐、七姐、弟弟、妹妹和我)都很懂事,一起玩耍,也不闹。我算是最淘气的一个。 记得父亲的世交莫纪彭教六姐古文,邱仰辉教书法,我和七姐不识字,也跟着起哄,背诗、背古文、写字。有时和思宏躜在楼上的桌子底下,打开留声机,找出唱片(都是二哥留下的),逐张一一听着玩,有古典音乐,喜欢的就用笔打个记号,还有百代唱片公司的中国唱片,有许多京剧的唱片,我们最喜欢梅兰芳和马连良,便学着唱,唱得非常认真,尤其是思宏,大人们都惊讶极了,说他“应该学青衣去!”……。对面邻居两个单身汉常在窗外招手让我们唱给他们听,他们买点心、糖果,开车带我们出去玩。这是孩儿时的欢乐时刻。 那年,我大约七岁,上小学一年级,经常放学回来和七姐、小朋友们在弄堂玩“过家家”自编自演;我们又跳又唱当时大家喜爱的《小麻雀》(黎明辉作),每次都有观众围观,无疑这使我们更来劲了。 大约是1928年大哥从法国回来不久,一天,住我们对面的英国妇女正在打扫厨房外面的阴沟,正好我弟弟经过她家的门口,冷不防遭她用湿扫朝他背后挥拍,衣服脏了,哭着回来,大哥知道了,当即气呼呼地跑去找他们算帐,敲了半天才开门,出来一个瘦长的老头,大哥用法语同他对话……,后来便打了起来,围观者众多,平时洋鬼子趾高气扬耀武扬威,今天挨揍了,大家无不拍手称快。大哥回来右手掌受伤,医治了好久;那位英国佬则咳嗽了好长日子。母亲还说:“他的肺可能被打出毛病了,听他老咳嗽,真作孽”。后来他们灰溜溜地搬走了,这事件深深留在我小小的脑袋里,觉得痛快痛快! 大哥原是激烈而豪放的青年,他曾回忆旧事:“小时大约九岁,父亲在香港、广州搞革命,我和父亲运炸弹、炸药,从香港带到广州交给革命党。奇怪!那时炸弹、炸药藏在我身上,我一点也不害怕……。十七岁时我在上海震旦读书,“五四运动”,那时我最小,排在最前面,抗着大旗,好不威风……。” 二哥是稳重而仔细,憨厚而可靠,母亲说他三四岁时闹着要吃橘子,给他一个铜板去买,过了一会,他手抓着铜板回来说“太贵了,不吃了”。“他是管家的”,母亲夸他。 两个哥哥学成回国后,一直未曾用他们所学的专业为国家出力,他们的人品和本领都没有得到发挥,我深感惋惜。文化大革命因为聪哥的出走,株连了大哥一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二哥被斗致死。二嫂诸葛伊婉回法国吃救济粮,不久去世了。这些痛心事就无容细说了。 二哥的一位同学张自勇,是我们孩儿时最喜欢的哥哥,经常来关心我们,带我们去公园玩耍,尤其是讲故事,那美丽的故事特别是《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我们百听不厌,反复央求他讲,是他把我引进那异国他乡,波斯,巴格达,我幻想那蔚蓝色的天空,红色的地毯随意飞行,那蒙着面纱的美丽姑娘……我们天天盼他来,他了解我家的困难,经常将堆在客厅的家具等百货(但梦新把百货公司倒闭后的货物用来抵还借款),设法卖点钱给母亲家用,他甚至不辞劳累把一箱一箱的昵帽子拉到上海大世界摆摊叫卖,怕熟人认出是他,便赶紧把头上的帽子拉下来。这样的朋友,真诚的友谊实在动人,它牢牢地印在我们的小小心灵中。后来他调动工作去了青岛,不久,不幸病逝,我们失去一个好哥哥。发呆了一阵子。 这些年代,父亲政治上的失落,受通缉,收拾残局,背债,失业。那可能是最困窘的时光了,记得只用小半杯黑芝麻磨碎后搅在粥里,就打发一家人的一顿早饭,有时喝粥给每人十五粒咸黑豆。我们从没有糖果,没有玩具……。却过得很快乐,从不要求什么,也不羡慕他人。 尽管日子如此困窘,一天晚上,父亲在外滩遇到以前共事的一位部下,他向父亲借两元钱,可是父亲没有零钱,身上只有一张五元的纸币,踌躇了一下,便全部给了他。自己没钱只好从外滩徒步回家(现在在复兴公园附近)。母亲埋怨他,他说看样子肯定人家比我还要困难。有时父亲回家看到附近邻居交不出房租被贴封条,问母亲“来帖我们了吗?”母亲回答:“等你啊,早就封了!”母亲就是这样省吃俭用持家的。父亲也十分节约,个人生活上要求不高,为了节约他只抽水烟袋。一次饭后,母亲要用牙签,父亲连忙阻止:“就用我这支吧,”母亲说“啊呀,这也要省?”父亲说“这一头不就行了吗?”母亲听从着拿过来用,大家哄堂大笑,这就是我们家省俭节约的典范。 迫于无奈,大哥二哥开始做抽纱生意,先是大哥回国组织货源,曾迁家到汕头,组织刺绣工人,不久搬去香港,暂住在世伯钟秀南家,聪哥也从法国回来,父亲以为他可以开音乐会赚点钱还债,却未能如愿。约一年后陈铭枢(当广东省长)送他一二万元再去法国学作曲。 可能法国不景气,生意做不下去。大约1930年,大哥和二哥做柴油生意赚了点钱,还了部分债款,我们也可以上学了,六姐去广州培道女中,并带我去佛山文昌沙镇的一所英国基督教会私立华英小学寄读(小学二年级)学费便宜些。这时我开始学钢琴,记得学校的钢琴放在大礼堂里,那暗暗的灯光,里面更是黑乎乎的,我害怕极了,但为了练琴倒也能挺住去练。第二年妹妹思芸也随我去住校,因为太小,读了半个学期后,哥哥们不忍心小妹妹离家住校。我则继续读到小学毕业。 这期间,1931年东三省沦陷,记得我们二年级全班同学一听到这消息,又恐惧又痛恨,大家纷纷悲愤地喊叫:“要当亡国奴了,要当亡国奴了……”哭啊,哭啊,好伤心。恨透了日本鬼子! 大约1932年暑假的一天,父亲突然带我们几个小孩(还有二哥二嫂)去浅水湾游泳,看见有三个人坐在海滩摆着的桌子旁谈话,其中有陈炯明和陈其尤(他带了太太和儿子),还有一个日本人。父亲带头下水,我们才知道原来他是会游泳,双脚在水里踩着游,我好羡慕,佩服他啊!据说这是“狗式”游泳……。后来才听母亲说“日本人要大伯(陈炯明)出去做事,大伯要日本人归还我们东三省和旅顺大连……没谈成。”现在读《陈炯明传》才知道原来日本人真的要请陈炯明出去当傀儡政府,并且送他八万元,都被他拒绝了,好样的!我们的好大伯,他处处为国家着想,决不依赖列强出卖祖国,亏了老百姓,我很敬佩他。 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母亲和我们去大伯家,大伯是住在跑马地他堂弟陈炯光家的二层,一进去就是大房间,光线阴暗,靠门口(朝东)的左墙有一方形旧饭桌和椅子。正对门口(西面)是碧姐(大伯的大女儿碧瑶)和阿炎(小儿子定炎)的床和大柜。右面是大姆的床,床边放着有盖的黑色马桶,原来大姆是青光眼,眼睛瞎了,她站起来摸着打招呼;再过去墙角落是伯婆(大伯的老母亲),她瘫痪在床上……。进去就是很小的亭子间,是大伯的书房,一张单人床,一台书桌,堆满了书,这情景给我印象太深,太深了,当时我心理十分难过。所以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天碧姐还擂咸茶招呼我们,我妹妹思芸清楚地数了咸茶上只有七粒芝麻!大为失望。这就是曾为富民强国卖命的两广总督、粤军总司令的生活状况,他不求名不求利,这样的人能说他是反革命吗? 提起大伯,我心里就愤愤不平,也一直困惑着我——“好人没好报”?! 母亲曾为父亲抱不平:“孙文就会车大炮,要紧北伐,急于当皇帝。他在上海每个月生活费要五百元或一千元,你父亲是筹军饷局局长,没钱也要想方设法寄去给他,苦啰。自己家里吃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说,熟人都猜到:‘二嫂,这是黑豆豉生姜焖鲢鱼骨’”(买不起鱼才买鲢鱼骨)。看吧!干革命的两种人。是的,陈炯明不是完人,但历史总不能黑白不符呀!我已八十七高龄,也许看不到还其历史真面目的这一天了,但总会有一天,待有适宜的条件,有认真而有良心的学者们会做出公正的结论的。我要在彼岸期待。 1933年我小学毕业后转到真光女中,只读一个学期便辍学在家。聪哥已第二次回国。不久带思宏去南京随他学琴;思宏聪明过人,不久已能在上海举行小提琴独奏了,(聪哥弹伴奏),非常成功。也有神童之称。这时,家境又拮据了,1934年,举家搬到上海寻找出路:当时思聪哥在南京中大音乐系教琴,他教我钢琴,并要我学大提琴,说我们兄弟姐妹可以组织五重奏(可惜后来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从此东南西北各奔前程。未能实现一齐合奏玩玩)。因为没有大提琴,聪哥先教我小提琴,不久,借到了大提琴,因为买不起教科书,他为我编写不少初学教程,(也在中大图书馆借乐队大提琴分谱),可惜未曾保存下来。后来,他来不及写了,便咬牙花了3元1角买了一本〈Dotzauer〉练习曲。半年后过新年,在聪哥的鼓动下,我们一起拉孟德尔逊钢琴三重奏第二乐章,可难了我,但聪哥却玩得很开心,这似乎是唯一的一次。他善于就地取材,去适应环境,一心搞音乐。白天我们练琴声音喧闹,他便早上四五点钟起来写作,白天练琴,看书……他勤奋好学。我们虽住在一起,但一般只在吃饭时见面,饭后说说笑笑,把英文字母翻成海丰话如:鞋(A),被(B),死(C),猪(D),伊(E),弗(F)知(G)……,或拿报纸来练字,不论什么字体……。有时他一面拉琴一面下来(他住亭子间)到母亲房间逗逗母亲,问母亲好不好听,要听什么。母亲就点他的摇篮曲、舒伯特《圣母颂》。有时他把坐在藤椅上的母亲掂着逗趣。母亲很开心。他富于感情而有爱心,单纯而执着,小时候逃学,他被母亲用竹竿追着打,问他为什么逃学,他说:“老师不会笑……”母亲苦笑不得,只好去找老师说情。哥哥们见到父亲就严肃紧张,尤其是聪哥,一见到父亲便拘谨,肃立无言,这就是慈母严父的对照。其实父亲既民主又开怀,从不大声严厉说话,只因生活压力太重,疲于奔命,乐不起来罢了。 多亏父亲的深交陈伯庄为父亲大哥二哥觅得工作,暂时摆脱经济困境,那时是我看到父亲的心情比较开朗的时光,有时饭后给我们讲《论语》,讲历史故事、历史人物,如屈原,岳飞,文天祥,黔敖,蔺相如……,他声音高吭洪亮,并带有表演的动作,那么豪迈而生动活泼,我们大家听得无比入神,时而发出笑声,父亲真是个非常好的老师,可惜没干这一行。他写有“用行诗集”其中有描写当时白色恐怖的情景……我还看见过那时期发行的公债。 1936年父亲被聘去当广东钨矿处处长,我和思芸随父母去广州,上培正小学,姐姐已考取音专留在上海,思宏仍随思聪哥去南京学小提琴。这时我们生活比较安稳,经朋友前后给我介绍老师(一位是法国银行长,一位是化肥厂工程师),他们免费教我大提琴,我还每隔一星期去香港学钢琴,当天回来,学习十分努力。 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发动侵略战争,那时父亲调去华南米业公司当经理,不久广州受日本空袭,为了安全起见,父亲把母亲和我们先安置去香港暂住,打算去海丰长住下来。哪知起程之前的夜晚12级飓风袭击香港,把开往海丰的航船抛上岸,母亲本来就不想走,她担心延误我们的学习,也不放心父亲,便借故坚决不走,说这是不详的预兆,“上苍”不让我们走的,这样便留下来了。这时聪哥也回到广州投入轰轰烈烈的抗战歌曲创作,我和思宏也参加乐队录音。我一面继续学钢琴和大提琴,钢琴老师是俄国(立陶宛)人Harry ore,大提琴老师是意大利人Pelligatti。我们合作得非常好,我进步很快,尤其钢琴,1938年便考取英国香港广播电台演奏资格,每两个月去演奏一次,每次约30分钟,我把演出酬报作为学费。这位老师对我的帮助和影响很大,我交不起学费时,也免费教我,他乐观,真挚,善良,在教学上他热烈激发学生的进取心,这是很难做到也是十分重要的。俄国十月革命前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作曲系,曾与普科夫斯基同学,由于他的教学有自己的见解和经验,使我在短短三年多进步很大。我们学习都靠自觉,这时,思芸也开始学钢琴(我教)。 不久日本鬼子轰炸广州,父亲回到香港,1938年秋有一姓刘的来找,多次会面商议要父亲去上海,被父亲的老朋友陈伯庄多次阻拦,他是一个对人十分傲气,脾气暴躁的人,我却亲眼看到他竟向我父亲下跪求父亲不可去上海。(他是国民党政府人员,可能知道内情),但父亲经不住那个姓刘的再三请求,以为十天八天就回来,便瞒了陈伯庄,走向不归之路。记得父亲去上海不久来信表示日内即将回港,信中还写道:“那儿是一帮狗咬狗……,蛇吞象……,打算去越南……。”不料接着报上登载说他被暗杀身亡。晴天霹雳!一个善良、正直、爱国爱民、忧国忧民的老知识分子,就落个这样的结局?!残酷啊!我们至今还不明他的死因,只知道他住在上海交通旅馆,上午在洗漱间被暗杀子弹击入太阳穴。那时大哥和思荪在上海办了后事。我按前后的过程来推想是:那刘姓者是蒋介石派来的特务,要父亲去与当时的汪精卫政府作有关和和平谈判,(因父亲与他们熟悉)。谈判未成便被杀人灭口,其实横竖是必遭杀身之祸的。陈伯庄如此劝阻必知内情,而父亲却被暗算了。这就是政治斗争,他自己也曾说过:“搞政治必须心黑手辣,我不行……”最终是自己应验了。奈何!,他一辈子受苦受累;正临我们都已成长,即将能减轻他负担的时候,他走了,无法补救,痛心啊! 1938年底父亲去世后,1939年我去上海,以同等学历考国立音乐专科学校钢琴和大提琴专业,因为都是演奏乐器,两个系主任互争录取相持不下,学校便破例录取了我,同意我同时学本科两个演奏乐器。 不久,1940年举家又迁上海。这时,大二哥只在帮一个商人做点生意,后来不得已去做股票以维持生活,没钱就今天典当一只表,明天典当一支钢笔,隐瞒母亲说“今天忘了带钱,先用着吧……”日子全由两个好哥哥顶着,我们只管练琴,学习,有时去作电影或话剧乐队配音赚点零用钱,或给妈妈。那时我们省吃俭用,自抄乐谱,平时用的是网球拍上用的羊肠线当大提琴的D和A弦用,只要双弦的把位基本是准的就行了,别无他求,只求省钱。大哥二哥有时看到好水果,忍不住买一个大梨或两个橙子回来逗我们开心。我们半夜配音回来饿了便在厨房蹲着削莩荠或白薯吃,同学来玩便煮大锅白薯糖水或红豆绿豆糖水……,说实在,那时这一切的一切都很开心,生活得很充实,可堪称“贫而乐”也。 我和姐姐学习成绩优异,每年都获得甲级奖学金(一年学费全免)。思芸也开始正式学长笛和小提琴。思宏因付不起学费等原因,只能不定时找上海工部乐队首席小提琴法阿先生学,法阿说:“听他上课简直是给我美好的欣赏”。1947年,他取得当时的公费赴美留学,他是非常卓越的小提琴家,1949年(?)他树立第一个东方人获得海菲兹奖的现例,(也是多年来未有人得此奖)。应是国家的荣誉,但那时是解放初期,可惜无人理睬,他坚持中国国籍一直到1963年,为了方便起见才加入美国籍。他是肯特大学终身教授,夫人董光光是艺术高超的钢琴家,著名钢琴大师施纳贝尔的弟子。他们教课、演出,每年去欧洲各国演出活动,在纽约唐人街办学校,还成立“青年艺术家西乐协会”(youg artist si-hong society),培养音乐家的演奏经验……。今年已85高龄,最近我的女儿们正在为他们整理过去的录音音响,希望多少留点资料,并争取出版。思宏为人纯朴谦虚,与世无争,艺术修养很高,他是马家的骄傲。 1941年得知国立音专即将由日本人辖下的汪精卫政府接管,我和姐姐不愿拿这种文凭,也觉得该让哥哥减轻负担了,便于1942年提前本科毕业了(那时是学分制)。1943年我由赵梅伯之请去西安西北音乐学院任教,姐姐去重庆青木关音乐学院任教。抗日战争结束随学校南下,1948年我和丈夫汪坦去大连。1954年我和思芸到中央音乐学院任教,思荪去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我们兄弟姐妹都成长了,开始各奔前程……谢谢我们的父母亲,哥哥姐姐们,在这么窘困的情况下养育我们,培养我们,太辛苦你们了!我还忘不了从我们儿时就有阿竹、双喜,莲花;后来(1940年)有阿瑶和阿蓉。(他们的父母是海丰乡下的穷苦人家,了解马家的人品,送来自己亲生女儿,只求给他们吃口饱饭,有的放下孩子就跑了)。她们与我们同生活共甘苦,帮母亲做家务劳动,照顾我们。没有他们,我们能如此地投入学习吗?真不可思议。每当我想到她们便感慨:是他们,无数的无名英雄在创造世界,促进社会历史的发展,个人是微不足道的。(2007年9月9日写于北京清华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