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南方雪 于 2014-11-16 12:55 编辑
这个冬天有点冷
小城的冬夜很冷。
有皮影般的骑车人在街上滑过。倏倏地,让人瘆然。荧光路灯惨惨白白地照下来,小城空旷而寂寞。
一切都是冰透的。
这一段街道很窄,堆着高高的垃圾。一辆破自行车驮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佝偻老头鬼影一样溜过。我醒了醒。又有一条黑色的瘦犬,拖着丑陋的尾巴一颠一瘸地跟过。
到了垃圾堆,老头放倒车,拖着一个破塑料袋,开始翻捡垃圾。狗便在垃圾堆中嗅着,拱着,刨着,寻找吃的东西。
我已定了神。
我知道这个老头是捡破烂的。还听说过,他的家人是受了什么迫害,都死了。他告了几十年状,也没告准过。他就以捡破烂为生。若积攒下一些钱了,就去什么大地方告状。
有人说他是捡破烂个体户,告状个体户。有人说他是捡破烂上访联营公司。也有人说他精神不正常。
小城的人都知道他,孩子都叫他疯子。见他来了,拍着手喊:疯子疯,疯子疯。等老头一走近,便呼啦啦跑散了。
老头全然听不见小孩们的叫骂。
他的狗,小孩也不怕。这是一只见人就躲、就溜边的胆小如鼠的狗。
我站住了。
这里没有路灯。月亮清清白白地照下来,垃圾堆黑魆魆的像座小山,黑色的老头,黑色的狗,在小山上刨着。
真寂寞。
垃圾堆后面是高墙,小院门,高墙后面是一幢幢崭新而严肃的小楼。排排灯窗幽雅地亮着。
我这才把空间位置搞清楚。
是头头们的宿舍大院,大门是堂堂皇皇的,大门口是很宽展、很清洁、很风光的。没想到院子背后也这样肮脏、黑暗。那个小门,大概是专供输出垃圾的。
老头到这儿捡破烂最好,最有收获。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场面。老头与狗寂寞地寻觅,让我们感到一种神圣的凄凉。
我被这神圣的凄凉所震慑,不能动弹。
看着老头翻出一些破布、旧书,一一放进那大大的塑料袋。
狗拱到什么东西,压低声叫了起来。
老头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那意思是训骂狗不要捣乱。这高贵的地方要绝对安静。
狗还是一边刨着,一边压低声叫着。听到它的爪子吱吱划着什么东西响。
老头刚要再次训斥狗,却又感到了什么,把涌到喉咙的咕哝声咽了下去,拖着塑料袋,踏着垃圾堆上走过去,从狗爪下面捡起一个盒子。
我在月光下都看清了,是一盒高级点心。沉甸甸的。
老头打开点心盒,把里面的点心拿出一块来,放在月光下看看,又放在鼻子下闻闻。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说太造孽吧。就一瘸一拐地走下垃圾堆,把放倒在地的破车扶起来,靠电线杆放好,然后把那盒点心夹在了自行车后座上。
看到老头有了这收获,我们似乎得了点安慰,转身走了。
这一夜,我总想到那捡破烂的老头。那是一个冷静的画面。背景是深蓝色的夜空,钢一样发着亮,镀着月光。还有那高墙,还有那灯窗。垃圾堆像黑魆魆的小山,高过围墙,背衬着钢一样的夜空。黑老头和瘦黑狗都像剪影一样,顶着玉白的月亮在翻着,刨着。
我对人生疑惑起来。人生到底是什么呢?命运是什么呢?那老头前世大概没有积德,所以这辈子就要这样孤苦伶仃吧?
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老头在垃圾堆里拾到一把吉他。他想送我,我不要。他便坐在高高的垃圾堆上弹起吉他来。狗趴在他脚边伸着舌头。头顶是一轮慈祥的月亮。
第二天,第三天,小城有了一件新闻。说那个拾破烂的老头在头头们住的宿舍区的垃圾堆中捡到一盒有些变质的点心。回家打开,把点心都取出来后,里面发现了十万元的现金钞票。
这新闻挺有说头儿。纷纷扬扬。
有人说,这老头开始转运了,钞票开始找上他了。有人说,这点心盒里怎么能放下十万元钞票?说来也简单,现在票子面额大了,十万元也就那么一小沓。有人说,这钞票怎么在点心盒中,点心盒怎么在垃圾堆上,垃圾堆怎么在头头们的院子后面。还有人说,这老头也太傻。捡了十万元,为什么要上交,自己掖起来不就完了?
老头把这十万元连同那盒点心都交给了公家。
那公家机构还贴出了招领启事。谁丢了十万元?那十万元是怎样的票子?是如何放在点心盒中的?只要说出来,与老头提供的报告一样,就可以物归原主。
过了多日,无人认领。
小城的小报上出现了报道。出现了文章。
一篇,是赞扬老头拾金不昧的崇高品格的。
还有一篇,说点心盒中的巨款说明了什么?那文章是把矛头刺向头头们住的大院的。
寒冷的西北风中,刮来麻木人们的麻木议论,都认为第二篇写得好。寒风刮得久了,那议论便低下去,泛开来,到各家各户的火炉旁去佐酒佐菜了。
我还在想那月光下垃圾山上的黑老头。我还在疑惑人生。
这一天是欢迎上边来的什么更大的头头。镇里举行了宴会。
在内部小招待所里。外表是朴素的。
里面是华丽的,高雅的,金灿灿的。
头头们高举酒杯,红的,绿的,金黄的,丁丁地碰着。这里好温暖,头头们穿得简洁而优雅,满面春风,满屋春色。
各种庄严的祝词说过了。
宴会在谈笑风生中进行着。
不知是哪位上边来的头头,提到点心盒中的十万元款子:这件事看着小,其实很大。这里的问题要深思。
镇里的头头们纷纷应和。有人说这是风纪问题。有人说要引起我们警惕。
第一把手却从从容容笑着说:还有更深刻的本质。
嗯?上边来的头头注意了。
第一把手说:那个老头是个不务正业、专门扰乱安定的“上访专业户”。过去,他捡破烂,发了财,就乘汽车火车到上边去闹事。闹来闹去没闹成什么。这次,很可能变换了手法。
你是说,这点心盒中的十万元巨款是老头有意为之?上边来的头头点了点头:这就很阴险、很别有用心了嘛。要采取措施。
没过几日,听说那老头被收容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那狗是被打死了,口角流着黏稠的血,就丢在那垃圾堆上。。。
这个冬天非常寒冷。风刮过来如冰刀子一般。光秃秃的树枝像疯子乍起的头发,硬邦邦地晃抖着。
我难得上街。上街就缩在又高又硬的领子内。我羡慕硬甲虫,它们有坚强的外壳。我只有缩到自己的牙齿根里。别无退处。
小城一页一页翻过着它似乎没有内容的故事,似乎没有故事的内容。人们死了生,生了死,婚丧嫁娶的车队不时在街上浩浩荡荡地驰过。
我又怀念那雪白的荒原了。我又看见迤迤逦逦的脚印了,它正画过雪白的画面。雪中不知何时探出一枝红红的樱桃。鲜滴滴地在寒风中独立着。它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我有些头晕目眩。
我不敢久久地凝视那枝樱桃。生怕它消逝。生怕它是幻象。
寒风裹着细雨横扫过来,我还是在肮脏的小城。街道上灰老鼠一样的人流窜来窜去。自行车像遇见农药的蝗虫一样哗哗哗地飞来飞去。街道像被洒上盐的蚂蟥一样扭曲着,挣扎着。
各种冷漠的眼睛贴在窗玻璃上。还有可怕的面孔。被压扁的红鼻子。
我变得有点伟大了。能替其他人考虑了。我想:这么多人都在活什么?我替他们悲哀。
伟大的人不就是大公无私吗?不就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吗?满街道的有线广播都在播放第一把手的讲话。他的报告。
不知是否真很虔诚的人群坐在大礼堂里听头头的报告。很多人走上主席台,被头头们授予锦旗。这个光荣,那个荣光。都在表彰伟大。
这个冬天有点冷。可我知道,那些发奖的头头们,有的可能刚刚在密室中策划过害人的游戏,也可能刚刚从大宅院的后门让老婆送走那些送礼上贡的人们,也可能刚刚从漂亮女人的被窝里钻出来,也可能被女人的丈夫撞见时,吓得魂飞魄散,两膝发软,跪下乞求,最后可能会答应各种很不伟大的赔偿条件。
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世界不奇妙。不看也知道。
都是真理。看你怎样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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