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杂忆》里头有说,杭州高家每年春节都会做一道特色点心,叫枣糕。其制作工序繁多,用料也十分讲究。等到过年客人到家中拜年,两块枣糕,一碗莲子羹,就成了最有年味儿的招待。
而罾城(汕尾城区捷胜镇)过年每家每户也会做糕,糕在我们那谓之粿。我们的粿很少用来招待客人,大多是供还神用。过年的粿一般要做三种,寓意发财的发粿,寓意好年头的甜粿,还有寓意来年轻松欢喜的松粿。其中松粿的工序较为复杂,需泡、磨、晒、搓、融、筛、压、划、蒸这么多道工序,方能做好一局松粿。
先年我们那的人多,到农历腊月之后,各大城门的磨坊都热闹起来。每个城门都有好几家磨坊,单单我家附近就有三家,据闻高峰期一家磨坊一天就要磨上千斤的粉,供各家各户炊粿过年。
我读小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时候屁颠屁颠地和阿妈阿姑一起去磨米。大红色的米桶,有时是挑到东门头的大磨坊,有时是挑到南门头社的小磨坊。那时候阿妈她们总喜欢讨论,哪家的机器好,哪家的粉磨得细,哪家的师傅好说话。而我只记得,磨坊的米香好浓好亲切。
磨粉之前,米得提前两三天泡好。期间要换几次水,防止米发臭长霉。一直泡到大米发胀得圆滚滚的,方才滤掉水稍作晾干,准备到磨坊里磨成粉。早先年大厝里的人多,加上过年例规多,人情来去,过年的粿也得做很多,所以泡米的功夫也不少。
尤其像我家做松粿,就得磨三种粉,大米,糯米和小米。米大多是我阿嫲老家的大富村供的,做法是按照最传统的下三米。大米、糯米我们那一直都有,而像小米这种北方食粮,我们那其实也种植多时,罾城人管小米叫“硬儿”。
下小米的松粿炊好后,色泽金黄,形状四四方方,有点像金块,拿来过年看着也够欢喜。我家一般是小米和其他米各占一半这样的比例来做松粿,这样做出来的松粿才松香棉糯,又不沾牙。去磨坊磨米的时候,一般会先把糯米和大米磨好,然后再混入小米。
因为米事先泡过水,所以磨出来粉比较湿,回家后还得晒干。一般做甜粿的会晒到十成干后封存起来,到大年廿五廿六才才拿出来用。而做松粿的就只要稍微晒半晌(我们那叫焯下日头),接着就可以混上糖沙一起搓。
搓松粿是决定松粿味道的第一步,糖分搓得不均匀或者搓的粉粒太大,都会直接影响后面的口感和味道。我们家吃得考究,为了让甜味充分,有时会用冰糖磨成糖沙后再来搓粉。小时候见阿妈婶婶磨完粉回来,还得折腾一番。除了准备糖沙外,还要在大盆子里将松粿粉一遍遍地搓。开始半天搓一次,到后面就可以一天搓一次。搓粉需要三到四天,这样大米、糯米、小米和糖沙才能完美交融。
搓好后接着就是筛,筛成又细又黄好像奶粉般的粉末后,就能入“局”了。
这里的“局”是指罾城人炊松粿所用的器具:松粿局。是用木头制成的四方格子。阿爸说:只有用木头做的这种“局”,才能把粿蒸熟,没有水分又好看。而我家现存的几个松粿局都是三十多年前找木工师傅订制的,一直用到现在,还完好无缺。
等筛好松粿后,就轮到我阿爸出马了。阿爸是个细心的人,他会用尺子将局里松散一堆的松粿粉慢慢铺平,铺到整个松粿局的松粿粉面平均匀、四角尖尖。随后再根据局边上标记好的刻度,用小刀切成一块块的。整个过程都须小心专注,我打小就没见我阿妈做这一步,似乎只有阿爸才有这样的能耐。用阿嫲的话就是,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事够投点够仔细的。
切好后就能整局下灶炊,炊七刻钟开锅起鼎。小时候的冬天很冷,一到炊粿,我们弟兄几个都会凑在灶头边玩耍又取暖。有灶的厨房是有种烟熏的木头香的,那种噼里啪啦的温暖,是任何现代化厨房都比不上的。
到松粿起鼎出炉,整个灶下都会弥漫在白茫茫的米香中。等这热气稍褪,就能看到松粿一块块整整齐齐地躺在松粿局里头。这时阿妈会趁热将一整局粿拿出,我们则牢牢地跟在阿妈后面,等着吃上一块出炉粿。
阿妈看到我们这模样,就会拿筷子夹起一块松粿,然后递到我们手里,叮嘱我们小心烫。接手后有点发烫,那种温热发香就像拿着一块刚刚烤好的热番薯,让人忍不住咬下一口。软糯清甜中,带着一阵阵浓郁的米香,只是吃完有点口干,嘿,茶泡了么? 刚出炉的松粿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小孩子都喜欢围着吃上几块。到后面那些拜了神再翻蒸的,就变得不讨喜了。松粿趁热从局里弄出,大多是两块一个的,也就成双成对,所以有些人也管它叫“双粿”。
我家过年,到大年初一这天清早,就要用松粿拜家里供奉的神明,也要用松粿来压米桶。这些松粿都需要事先点上红色,和利是封一起摆成供品。听老一辈的人说,松粿因为制作过程中没加任何水分,所以不会长霉,放多久都不会变坏。这真不真确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三种粿里头,确实松粿比较耐放。
记得小时候做松粿,亲戚朋友、厝边头尾都喜欢互送几块。我记得很深的是外婆的松粿做的甜度适中,也很香口,但里头没下小米换下绿豆。还有一种夹心的最喜欢了,是中间多了一层油麻麸的,是很巧的手艺。当然,也会遇到不好吃的,比如那种又软又糯又甜的,吃完都立马想喝上三碗茶。
最后说件小事,我外公当年想让阿妈读书,所以就把她送到学校去。没想到阿妈思想落后,觉得女孩读书用处不大,上了两天学就回来。后来她班主任多次来家里央求,都改变不了阿妈的想法。倒是这一来一去,阿妈和班主任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都管她叫阿姨。阿姨爱吃松粿,所以阿妈每年都会炊好备一份给她,让我们送过去,而阿姨也会回一些过年礼我们。这让我想起,萧丽红笔下的白水湖,锦菊对老师永昭师生情谊一辈子的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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