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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品清湖第三期】乔安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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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7 16: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乔安娜

身 上
  季节换了,乔安娜穿着过膝的灰蓝色牛仔裤,上身套两件T恤,外红内白,红比白短一截,围腰的一圈白特别抢眼;踢踏着人字夹拖鞋,右手抱一叠纸,左手握手机,从铺着石板的乒乒乓乓街走到“声音和举报”酒吧。夏一见到她,端起相机拍;乔安娜边走边侧着头笑。
  此时已近黄昏,河上的捞垃圾船要收工了,两三艘从闸门下经过。船上有人举了举手上的两尾鱼,对着站在岸边的夏:“做鱼汤给你女朋友喝吧,她气色不太好。”两尾鱼都是活的,相互拍打着,气不过的样子。
  夏很高兴:“多少钱啦,师傅。”船上的人说算你便宜,你给个价钱。夏还想说什么,乔安娜把钱塞了过去;接鱼时滑了一下。
  “小心,”夏说。我烤鱼给你吃吧,群众都说你脸色不好,可见你多么让人担心。乔安娜用手机拍鱼。鱼眼睛透着强烈的惊恐。我身上不舒服。夏装没听清,做着迷惑的表情。
  残余的阳光像自河的深处被抽到面上,看着反而感到丝丝的凉意,又因滞留河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不情愿地往暗处去,留着一点点亮。

有 时
  有时乔安娜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看什么都沒有情绪反应。"这里枪声大作,那边导弹互射。他们在睡梦中被洪水冲走,一本阴阳怪气而伟大的杂志被勒令停刊"。这些都什么呵呵,微信,群,群众……干什么……她在房间里躲了一周,其间接了无数个电话,她编好了几个谎话,有的给甲,有的给乙。她说她在外地。她说“我现在有事,没法过去,再联系”。一周后她去找医院,打车快到了,她叫司机改道。“还回刚才来的那里。”她下车后买了一些食物。
  小卖部里的一个上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戴着玩具眼睛看着她说:“我戴的是魔鬼眼睛。”乔安娜问这是什么眼睛呢。小孩说我决定让自己放假到月底再上学。我说了算。“那好吧,同意。”
  记得那年,她第一次试着呆在屋里一周,门都没开过。后来这种事就多了,她已记不清具体是何时。她还碰见过那个小孩,慢慢长大,举着一本书在看。他对注意他的人说:“我有魔鬼的眼睛,所以……”没人理他。
  时间就是一匹野马,有时它真的是疯了,谁都赶不上。被它拖着跑的那些东西,被拖得稀巴烂。乔安娜心酸酸的,那些东西,有的她还没看清楚。她也没看清楚夏的模样。夏的长发把脸快遮住一半。但乔安娜说,她心虚才这么说。她没准备好要认识谁。

抽 烟
  那帮女孩个个着装奇怪,只在夜晚出没。她们手中握着器械。她们的手插口袋里,捏着。在乒乒乓乓街的尾段,靠河的空地上,和相约打架的另一帮着装奇怪的女孩“有了肢体冲突”。之后,另一帮女孩再未现身。“她们不会再来我们的地盘撩汉了。这些骚逼,没有一个有正确的世界观,有钱能爽就行。”女孩们很肯定,打算庆祝一下。
  夏正跟几个民工聊天,谈明后天的事情。他看到打架的全过程,拉着民工跑过去。她们当中有人认得他。“声音和举报的老板。牛逼,我们的场你想进来就来,你名花有主了。”女孩问夏带烟没?夏说刚抽完。夏叫民工跑去买。“要跑哦。”他把整件事告诉了乔安娜。
  傍晚到晚上这段时间真让人怀念,那种感觉相当特别,一天快结束了,有了借口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就喝酒。
  乔安娜好酒。但那时她对夏还有戒备心,或者说,她还没把握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跟他谈下去。她无所谓别人怎么议论,是不是男女朋友。她的脑袋里只能装很轻的东西,比如“一滴泪”,汉字“性”,一种发音“威士忌”,再多点也不能多过五个影子。她自己已是其中的一个,其他呢,最好不要真的凑够五个。

开 枪
  在混乱中有人朝某人的腿或脚开了两枪。一把自制土枪。某人抡起椅子砸过去。酒吧乱作一团。段长来了。夏出面说情。段长道:“如果不是我压下来,你这里完了。生意也别做。”夏认识有人和某人。他们并非店里的人,凭什么我完了。夏没说出口。他开了一瓶好酒。他办了一桌。事后他告诉乔安娜,那些人,一来就先灌矿泉水,这样能喝很多,尤其是红酒。
  乔安娜听见了枪响,被打中的人举椅子时,那张脸有些扭曲,满脸汗在流。倒霉样毕露。“只开了两枪。这些敌人,我看了讨厌。”乔安娜对夏说。她同情夏,替他鸣不平,想多找些话安慰他。夏说没事,算了,破财消灾。
  可是今后怎么办?谁也给不了我答案。乔安娜的痛苦持续了很久,直到那天她上了阳台,她跨在护栏上。身子倾斜。我能这样做吗?如果没成仁呢,丢脸不……
  不知道她住第几层,当时家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她故意让自己跌回阳台,脸和手臂都跌破了一点点。家里的灯都是她选购的,黄黄的灯光,满满的,温暖,舒服,家就是要这样。

交 谈
  在乒乒乓乓街,与居民们相接触。他们没有理由不接触,一天到晚都是人,要故意拉大距离还挺占空间的。其实实现不了。时时刻刻都是人挤人,除了天近暮色那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人会少,有时还显得过于冷清,给人一年四季都是这番情景的错觉。乔安娜去酒吧专等这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走在石板道上。似乎若有所思,应该脑子里是空空的,只要对她作拍照的动作,她就侧着头欢心地笑。
  问她干吗不跟其他居民接触,点点头也可以。她说她也不知道。这是传统,我们这里是讲传统的。或者乔安娜还有别的看法:我们不是人类,接触是禁忌。“他们会说‘我不认识他’,或者说‘我又不认识她’。他哪来的?哦,中东来的,做军火发了财。那他呢,巴尔干半岛的难民。谁信。”
  哦。天冷了你怎么办?会被隔离吧?
  乔安娜网购了几只机器兔,“它们很暖。”它们背地里也会议论女主人,从不带男人回来。它们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它们有喝下午茶的习惯,边吃小点心边聊天。夸相互的肤色和体毛的质感。而乔安娜睡得跟在第十八层地狱里一块石头似的沉。
  谁把纸条递了过来,上面有些要求:请你谈谈自己,家庭,还有你的朋友们。
  有人请求旁边的人将纸条传下去。纸条传着传着丢失了。那年为了找回纸条,连军队的人马都被动员出来,陆军上午找,海军中下午,空军晚上,还有一个兵种则一日无休。找了好一阵子,没找到。夏就是那个兵种的,那次行动之后,他要求退伍。他一直对别人说“这一切荒唐透顶,毫无意义”。他开了一家远近闻名的酒吧,被乔安娜给盯上。
  酒吧每年都会进口几本被禁的书籍,有中文版,有外文版,放在那里,从来没起过特殊的作用。也就是说沒人是冲着它们来酒吧的。
  乔安娜想请夏吃饭,直接说不出口,一听到别人嘴里说出夏,就接口:“对啊,夏要能来,那尤其好。”夏本就喜欢吃吃喝喝,他来时还提了一瓶酒。大家都很惊讶,酒叫“禁书”,乡下人酿的,已经放了好几年。那年夏给了乡下人钱,“帮我酿点酒。”乡下人守信,几年后夏来,酒就放在门边,一半还埋在土里。大家喝着酒,突然觉得异样,乔安娜不见了。她说自己去了河边,她想起有两尾鱼,估计都干掉了。鱼身灰蒙蒙的,沾满尘埃,她把鱼踢了下河去。

阳 台
  当初会住这里是阳台太吸引人了,每一家阳台都没装防盗网,而是一排摆着花盆。有时猫在阳台护栏上蹓跶,伸伸懒腰,一支后腿不自觉地伸出阳台外。一天早晨有人还看见公鸡站在阳台护栏上,红冠勃勃。有趣的是,还会有几头宠物猪趴在上面,主人将它们染上颜色:红、白、蓝。“乖,乖,好好玩。”宠物猪睡觉就是玩,好高兴。醒来就当宠物,久了也有苦恼。这些都比不上66号的晚上,那天刚好过节,好多人家放焰火和鞭炮,“咻!咻!”“呯嘭呯!呯嘭呯!”有人看见阳台上跨着一个外星人,像纸片人似的,风稍大点,就会被吹倒。
  夏邀乔安娜来酒吧放灯。在电话里,夏说:怎么办呢,我会去想你。乔安娜很迷茫,脸都红了。她收一收阳台上的衣服。都收好了,无牵挂啦。
  阳台们趁着节日相互拜拜,辈分都一样,但有圈子之别。乔安娜看不惯它们这一套,不过她也没怎么样。
  想到夏电话里的话,她郁闷了一会儿。她想骂娘。骂夏?何必呢。骂谁好?她微微出汗。手心汗特别多,拿衣服擦;鼻尖也冒汗了,好讨厌,他们到底是什么畜牲。他们想,别人就要响应,很不公平,跟狗一样乱咬乱叫。

一 天
  她跟夏见面频繁。喝酒就喝酒;吃饭就吃饭。一起想事情,聊创意,都说自己是“空想社会主义者”。夏想办几场活动,从周一到周日,每天一场,即每天一“日”。“周一是‘脏话日’……”夏忍不住笑出来。你听说过阿疯?乔安娜说何止听说,鼎鼎大名。不知道的人都缺氧了。夏说阿疯是用“日”大师,他的“以日为本”堪称经典。“所以,周日那天办‘日日日’,头一个‘日’是‘以日为本’的‘日’,第二个是‘周日’的‘日’,为这两个‘日’设立的日子。”夏认为乔安娜这个点子太奇妙了。“日日日”,好啊!然后,其他几天是什么日?乔安娜迷惑不解:其他?你说什么呀!我们就只有一天,周日那天。
  你怎么了?乔安娜,近来常会这样,虽然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你好像经常走神,意识都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没有。我很好。你的酒也很好。一想到你的酒,我的性欲就有来。我很好,别担心,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我突然听见你说我爱你,我突然听见有一天恐惧慢慢逼进,我走到窗前,想提前迎接,可是我泪流满面。我突然听见你说我爱你,我快完了,我想靠近它一一这个声音,像扑火一样将它熄灭。
  乔安娜,周日那天你会戴什么面具,我做一个漂亮的,会吓人的那种。
  我突然见到他进入了一个房间,看见了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几周之后他写出了《房间》。他进入了另一个房间,看见了两个人坐着,纪念之后,他写了《生日晚会》。他从一扇门看见了第三个房间,看见两个人站着,然后他写了《看门人》……我突然想知道这个人是谁,还住那儿?我想做他的老婆。或者他的世界观的情人。
乡 下
  如今乡下成了有钱人做梦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盖别墅,从农民家里收购古旧的家具,养高大凶狠的狗;天一黑,他们在庭院里摆一桌好酒好菜,吃且聊着还仰望星空。
  他们的到来起先让农民感到好奇,不用太久,农民也习惯了,出门时还能搭个顺路的私家车。有时还帮忙看看别墅,别在主人不在时小偷摸进来,或者是刮风下雨的,弄坏了别墅里的东西。他们从集市上买食物再转卖给别墅的主人,自家种的菜反而卖不了几个钱。乡下有一条路,公家和有钱人各出资一半,铺好后引来了更多的有钱人,可是已经没有田可以卖了。有人就跟农民商量,在他们的房子上加盖两层,那两层盖得豪华,也很艺术。他们相互保证:五十年不变。
  有钱人提倡慢慢慢慢慢……生活(责编问:你想用几个慢?自有文字以来出现过的慢,我想全部用上去),如果那里有海,他们就下海游泳,买船上的鱼货。山里的话,他们就去打猎,顺便拍拍照。夏做的那些面具中有一只是老虎的面具,他戴着拍了几张PO网上,加了文字说明:我是一只华南虎。他在乡下玩疯了。他吃胖了好几公斤。他忘了世上的许多事情,他忘了那个“日日日”,他一早醒来,感到地动山摇。他问:怎么回事?其他人笑他样子真怪,什么事也没有。没事,乡下就是容易动感情。村姑呵,寡妇门前呵,空守闺房的阿秀哟……“为了新农村的建设,你家二胎了没有?。”夏笑弯了腰。


走 路
  会有人发现我吗?乔安娜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衣服送了人,但食品买了很多。她变得有些神经质,整天在一叠纸上涂涂画画。
  在她的世界里曾经出现过“有人”和“某人”,等等。她好像想起什么,把柜子的底板撬了起来,那里放着几樽公仔,都是可爱讨喜的卡通公仔,代表她曾接触过的“有人,某人,乃至一伙人和大家”,现在都变得没什么意思了,她把它们扔到楼下的公园里,顺手把手机也扔了。
  又到了暮色将至的时候,她下楼去“声音和举报”酒吧。她在街角见到围在地下打扑克的民工,说:“改天帮我翻修地板,你们建议买什么样的木材?”民工说你前几天就说过了,我们不是说了要买什么木材吗?到底哪天修?后天。我这几天喝醉了,钱都忘了丢在哪儿,怎么买。
  这次去酒吧走了很久,途中两次迷路,还好记得有一片竹林,一绕过去就是了。但也没那么容易,绕来绕去,总在竹林四周打转。有一条河,河水很脏。乔安娜赌气似地坐下来,在脑中整理思路。她找到酒吧时高兴极了。眼皮一直跳。

对 话
  那晚她又喝的大醉,但她挺自觉的,偷偷躲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蜷曲着,想睡觉。
  酒吧里的服务生没发现乔安娜,他们把帐记在夏的名下,以前都这样。乔安娜也没钱付,她口袋里只有一把钥匙。她刚才很兴奋,那些围着她的人都在心里想“这个女人太自我刺激”,一晚上妙语如珠,没人可以搭得上话。她有那么多故事,段子;她知道所有的事情。她说:我的想法太多了,可是我也很伤心,心里头好吵。
  乔安娜上厕所时在镜子里瞅了一会儿,吐了镜面两口。一名醉汉从旁边过,喉咙中“嘎嘎嘎”地响,还低吼:喂!嘎嘎!随后醉汉爬上围墙,让自己甩进河里。“扑嗵!”乔安娜觉得怪怪的,搬几块砖头到墙边,站上去想看个究竟,根本站不稳。还好,她之后找到了一个暗处。
  多少年来,她都无法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肉。她可以不要它,但她没办法。身体在思想里有,意识和欲望中却感觉不到。她沮丧。别人也少提到她的身体,只说她是个叫乔安娜的有创意的才女。她认为这很讽刺,这成了她的心病。

炉 火
  那一带在这个时间段是冷冷清清的,仅有车速的声音。加上天气也冷,人特别容易有心事。夏叫车买了烟回来。他发觉自己心事重重。“你说的对,这种天气特别容易有心事。可那是什么呢,说不清道不明吗?”他走进走出,在空旷的地方,每回都带着风,带着寒冷的暗示。但他的表情是对所遇之事的不解,是对这种不解的无法摆脱,然后是无可奈何后的极度难过。
  我看见会飞的鱼,会飞的章鱼,还有一种鱼像长尖枪,我都看见了。
  夏给谁发了一条微信。店可以关门了,太迟了,也没人要来。可以关了。他用反讽或自嘲的口吻发的,等着,他在组织语句,下一条要这样。但他有点垂头丧气,没人了解他所不了解的真相,但却是他一清二楚的现实,他感到疼痛的是真实地发生了的一切,而他在这里面没有位置,这等于说他活过一段没有价值的日子。这些日子如同谎言,讲出来别人要信了的话就跟受骗一样。但是不讲也不行,这些日子有刺,无法放在心里。
  这些日子我们一直被拒绝,但还是不断地进去,又不断被推出来。

后 天
  “你写错了。”乔安娜说,她指的是那叠纸上的文字,也可能是一个公式,或别的什么。会不会是《情爱笔记》写到卢克莱西亚夫妇的闺中之乐时,丈夫突然来一句“你是利迪亚国王的妻子”,随即转到古代土耳其地区一位利迪亚国王的自述……她有不同的看法?
  她真的在她说的“后天”那天叫民工到家里来翻修地板。她为请民工在附近的小吃店摆了一桌的小吃,大家喝酒,互通别的好吃又便宜的店的位置。乔安娜答应下回翻修地板后再去。民工说那你要翻修五、六次。“没关系,我会好好招待大家。”民工们面有喜色。其实,一整天都有,他们开心。
  他们互道再见,在乒乒乓乓街的某一路段,乔安娜还不忘道谢。“你们动作好快,我本来以为要花两天。”民工们认真地听着,转身后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乔安娜没有回家。她又喝多了,不过没醉,她不愿意吐在干净的地板上。何况,家里还有油漆味,灰尘的味道也不轻。她上了楼梯,一直走到天台口,见铁门锁着,又下去叫物业的人打开。“我从来没来过天台,住这里这么多年了。”物业的人说你下来时锁上,你算运气好,碰到我这么好说话的。乔安娜说谢谢。她在天台上走了几圈,觉得乏味,楼与楼太近了,对面天台里有什么都看得到。其实没什么,蓄水池,一些铁架子,几块铁硬的布。她在蓄水池边坐下,计算着,跑起来需要几步,全程可能是多长的时间。什么时候开始跑,用冲的还是甩的。她觉得太没劲了,搞不懂想这些有什么意思。跑出去就完了。早该这么做了,难道还要跟什么鬼商量。没有一点点的意思,真呕,但她还是想了很久,天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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