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春天离开 ——怀念我的爷爷 王晓娜
那年我读高一,春节过后新学期开学的第一节课上,我们正在早读,班主任康老师推开门走进来,他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出去。我在一片安静和注目中,走出教室,在结了薄冰、挂着细冰柱的走廊栏杆旁,我听见康老师说,你爷爷奶奶去世了,你赶紧回家吧,路上小心点。 那时,移动电话还未普及,是在隔壁高中教书的三婶辗转打听到康老师的电话,才把话捎给我的。消息太突然,我如今已经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听到噩耗时的心情,只记得我背着书包走出座位,路过讲台时,讲桌上被粉笔盒压住的一沓纸正歪七八扭地躺着。那是我们刚刚交上去的“寒假告家长书”,里面我的那张上,有爷爷头天下午刚写的“家长意见”。 时值三九寒冬,我转公交车、客车和三轮车从县城往家里赶,一路上天冷路滑,车少人稀。到了镇车站,我挤上一辆三轮车,听着同车的五六个人一路议论。“听说王改性老(过世)了,昨夜里中了煤毒,唉,大过年的,真是不幸。”“是呀,我也是刚听说,赶过去招呼(帮忙)一下。”“咦?是那个在丁沟小学当过校长的王改性吗?”“对,就是他,当了一辈子老师、校长,何止你们丁沟小学,这附近几个村的小学,他哪个没教过?没当过校长?是个好老师、好校长啊,可惜了!”“唉,是啊。他当年在丁沟小学教过俺儿子,我见过他几次,人很好啊。听说后来还去了镇教育组工作?”“那是他退休前几年的事儿,去做镇教育组组长。呀,这算起来,退休也没几年哩,没想到就……”“唉,是个损失啊……”“……”听着听着,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就这样骤然告别了爷爷,没来得及和他说句话,没来得及准备好悲伤,我欲哭无泪地看着他躺在白色的布幔下,看着他落棺、下葬,年少的心灵被撕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在爷爷过世前的那个冬天,他刚挺过一次凶险的冠心病手术,在县医院住院的那些天里,他叮嘱奶奶每隔几天就把亲友们探病带去的面包、水果之类的,送到学校给我吃。后来爷爷顺利出院,回家过年,我无数次回忆起语文课文《散步》里的一句话:“我的母亲又熬过了一个酷冬。”我便时常站在屋后的小径上,看着在积雪中冒出新绿的绵延的麦田,在心底庆幸和欣喜我的爷爷也坚强地熬过了寒冬。然而,爷爷的骤然离世,令我无数次近乎迷信地悔恨和自责,怪自己产生这种不吉利的心理预设,怪自己的窃喜被上天发现,进而连累了爷爷。 爷爷出身于农民家庭,青少年岁月被放羊、挑水等农活儿充斥,一直到16岁才入学,总共读过八年半的书。据说,爷爷读书期间特别勤奋,课外又乐于自学,因此一直跳级,用四年时间念完小学,两年念完中学,后来考入开封师专,读了两年,24岁毕业后一直从事教育事业,一干就是30余年。爷爷辗转于十里八乡当老师和校长的时候,我爸妈正抱了妹妹“藏”到遥远的外婆家躲计划生育,我便被“丢”在爷爷奶奶家。我还不太记事,只恍惚记得爷爷每天天没亮就出门,翻山越岭去邻村或者邻邻村上班,傍晚搭车回来。有时候下班晚了没赶上车,就再次翻山越岭抄小路回家,奶奶扯了我的手坐在山这边的柿子树下,就着月光看爷爷的身影在夜色里隐隐没没、由远至近……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爷爷用微薄的薪水养大了五个儿女,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四个高中生。到了我们这一代,家里女娃多男娃少,他也从不重男轻女。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他骄傲地唤我们“王家女将”,过年给我们发一样的压岁钱,买一样的新衣服,为我们订《小学生学习报》《中学生学习报》,这可是同村、同族的其他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无法想象和享受的待遇。在爷爷离世后的十多年里,他的“王家女将”和“男将”们,都陆续走出山村,考上大学,散布在全国各个城市读书、生活。 我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某次在婆家,有个来串门的邻居刘老师,听说我是王沟村的,便特别兴奋,说他有个老师也是那个村的,当年他差点辍学,还是老师资助了两年才继续读下去的,不然哪里有今天的他。他说出了爷爷的名字,一屋子的老年人都说,哎呀,知道知道,在咱村当校长当了多年哩,人不赖!当他们知道我便是王改性的孙女时,瞬间肃然起敬。我在大家的肃然起敬里,恍然看见爷爷就站在不远处,他分明还好好地活着,活在很多人的心里。 爷爷离开我们19年了,我依然无法释怀,无法平静地回忆起与他有关的一切,包括这个春节,包括正在写下的这些文字。是爷爷用树枝在老家的泥土地上教会我写第一个字;是爷爷教会我怎样捏毛笔,提醒我握笔后手心里要能放得下一颗鸡蛋;是爷爷为我买第一本故事书,为我装订第一个日记本;是爷爷在我父母缺席的我的童年时期,给予我足够的关爱,维护我敏感、脆弱乃至有些自卑的心灵;在课外书贫乏的小学时期,我读着爷爷厚厚的“课时计划”和“教学心得”长大…… 又逢正月,逢爷爷的祭月,19年的时间从未令爷爷的音容和精神消弥,尤其是那张由他写“家长意见”和签名的“寒假告家长书”,因了我年少胆怯,没能从老师那儿要回,这个遗失成了我心底巨大的遗憾和疮痕。但只要我回到故乡,我就能从街谈巷议中捕捉到爷爷生前的许多事迹和信息,听到他被称为好老师、好校长的夸赞,又多多少少感到些欣慰。 爷爷在某年春天离开,于此后的每个春天回来团聚;他以另一种形式活在我们身边,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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