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小说 作者简介:晋侯,自由撰稿人,1989年创办《黄土诗报》,在《福建文学》《山西文学》《延河》《创作与评论》等发表作品,著有小说、散文、诗歌多部。
牛拉是个词汇
晋侯
一、
我在这个城市的家,是农家小院里搭建的出租屋,六十年前叫做七十二家房客,现在何止七百二十家房客。在前北屯诊所,我认识这个女孩是,准确说是搭话,闲聊了几句。当时,大夫制止了我开口。再说话,伤口一直动着,血凝固不了。女孩的小手就摁住我的肩膀,暖暖的,不吭声。 妹妹说,他爹怎么给取了这样的名,好叫,难听。我说,她爹盼着男孩却生了女孩,牛车拉从医院回来,往炕上一放就给起了名,原来只当小名,后来上学也没改,村里都这样。 女孩叫拉,姓牛。妹妹说,这牛拉肯定是个很有心很乖巧的女孩,是我的话,不会这么快碰你的身体,刚认识怎好意思,这是在暗示你,你们之间可以有很高的信任度,或者说是寄托感。我说可能是吧,牛拉一定要我去诊所,开始我还不想去。 妹妹摸了我的脸。伤口找不到了,你的皮肤真包容,把伤口藏到肉里了,你知道你受的是什么伤吗?我一脸糊涂,妹妹接着说,是牛拉伤,牛拉就是一种伤,人不在了,伤口愈合了,可是伤还在,藏在肉里,别人看不见,但我知道,你还有点心疼,是吧。妹妹的眼珠不动,眼睫毛却扇动起来。我知道一说到别的女人,妹妹就阴阳怪气起来。这段情节以前聊过一些,那时候妹妹非要挖掘我的往事,前北屯出来的人有必要装清高吗,都是些扯淡的事,扯扯蛋有益健康,女人有时说话也粗糙得很。我本不想讲牛拉,每每停顿或打岔过去,妹妹就不依。说,别停,接着拉,快,我都有感觉了,你怎么停下来呢。我只好继续,找感觉,那些陈旧的感觉消失真快,现在都难以想象出一个完整的面容,牛拉只是个名词。 我在前北屯住过六年,这个城中村似乎一点都不变化,连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反复的,还是那些面孔。妹妹不时提醒我,牛拉是个好女孩,你不应该忘掉的。有时我故作沉思状,似乎面对着一个有重量的命题,正从遥远的星空缓缓下坠,正要镶嵌在我的脑门上。我摸着曾经包扎过的皮肤,皱纹,肤油,骨骼。我闭上眼睛,从头颅内部的无数缝隙中看到了曲折的经历,沉船一般,刻在那里。我无法确定这是牛拉的印迹,牛拉让我去诊所确认伤情,大夫用酒精棉夹擦拭后,摁下去,把一艘船摁进水里,我叫疼,牛拉的嘴巴张得和我一样大,无声,摇头,示意我这里不算严重。牛拉的脸那么清晰,鼻子顶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过程很短暂,疼的瞬间,涌满了泪,牛拉还是个模糊的脸。 时间磨蚀掉了一些东西,让日子光滑起来,我们也习惯了现在,并不期望看到过去的突兀地存在那里,比刻在墙上的像还要难受。我一走神便看到了牛拉的脸,不会无缘无故显现的。我在讲述那些事情时,总希望还有牛拉的气息存在,能在幂幂之中听着我说,暗中传达寓意并纠正口误。经历不是故事,深深浅浅都在,不在皮上就在肉里,不再肉里就在骨子中,骨头磨蚀掉了就可能存在血液里,记忆一旦流动起来,就永远找不到了,一如时间。妹妹逼我说出与牛拉的往事,有时候我很生气,说牛跑了,牛屎也在地上蒸发,你怎么就非要闻到屎尿的气味,还要我说出一缕一缕的冒热,六年了,你想想,牛早就生下不尽其数的牛仔,你还让我去回忆坨牛屎。我说这话时,妹妹正在墙角往盆里尿尿,叮叮咚咚,整个院子都听得到。妹妹说,有点臭,上火了。我似乎也闻到,在十二平米的空间里,一缕一缕气息不得散开。我说,到处都是牛屎味,你觉得这样好吗? 牛拉这样的女孩,前北屯大约有两千一百九十个,天天能见到。前北屯广场一般会站立十几个,蹲着七八个,来回走动三四十个。那个广场有多大,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从东跑到西,五秒出头,从南到北更少。阎扶就住在广场西侧,从他的窗口正好能斜视到广场全貌,那天午后,他不在家,这件事牵扯不到他,晚上他下班回来听我转述,我有没有说到牛拉就记不得了。阎扶从老家来前北屯,比我晚半年。在老家,我和他还有朱宾一起写点诗什么的,小技艺消磨了时光。在前北屯,文学是及其边缘的,之剩下了话题,除了买书之外,我与阎扶似乎都不谈文学理想。阎扶至少也应该记得,广场上有时候还唱戏,保持着赶集的风俗,他将《左传》拿起又放下,有时转进我的小巷子,在房间里谈古论今。 写着牛拉,扯来阎扶,我不知道自己在编辑故事还是在纪实报告。没有阎扶出场,妹妹不相信我说的牛拉,也许还有马拉,朱拉,吕拉,苟拉,杨拉,没完没了地拉。我说,在没有梦想的前北屯里活着,只有微不足道的秘密,没人关心的秘密,个人的垃圾,各自清理掉。将垃圾变成文字,我现在就做着这样的事情。妹妹还在问,牛拉到底怎么了,你们一定相爱了。我说,后面的事需要回忆,你找阎扶也没用,他不认识牛拉,我们前后隔着两条巷子,走动却不多,忙工作忙生存。那段时间,前北屯不光是一个地名,早出晚归的落脚点,似乎已成了病,无论走多远,总想着尽快回来,坐在十二平米的房间里才心安理得。有时候骂自己神经,怎么会眷恋这么破烂的地方。阎扶知道我在写前北屯,一旦有了梳理的想法,此地便不可久留。 你写阎扶无非是让我相信牛拉的存在,这个我早就信,牛拉可以穿越阎扶,直接闯进你的生活,你就说牛拉吧,那天你们拉手的时候,阎扶正在窗口望着你们,虽然只有三十多步,很近,但他看不到你们,他的前北屯只是杂乱,人人都有自己的秩序,彼此不相干,这和你的前北屯不同,你看到的是暴力与情色,也正因此,他没有机会认识你的牛拉,也没看到你们在小广场经历的那场血案。 我很惊讶,妹妹会这样说,并且进入我的思维,四处蔓延。是回忆出来的,还是编造出来的,分不清了,反正妹妹喜欢这些情节。我要说杀牛,又不肯,要绕过这段,先讲怎么哄骗牛拉上床,女人怎么会喜欢这个情节,真怪。我问,女人也好色吗。妹妹说,你说呢。外面的嘈杂声传到房间,广场太小,声音会被压缩到尖细程度,穿越墙面。
二、
一切都发生在小小的广场,阎扶家斜对面,他可能见过这个场面,也没必要证实,估计他早忘了,因为我也忘了,回忆起来真难,我先把围观的人一个个捏吧捏吧出大概模样,然后,牛牵过来,眼角含泪,牛知道今天要壮烈牺牲。牺牲这个词最早就发生在牛身上,那它该哭过千万年了。我在农村时,经常见到牛眼含泪,与杀生无关,牛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运。 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下物字,财产就是物,物从刀从牛,以刀杀牛就获得了财产,刀字多两撇,是沾了两滴血而已。我这样说,妹妹盯着我看,似乎在等着即将发生什么,让我很难继续下去。可是,牛在多年前牺牲,现在说起,等于再下杀手。妹妹说,你在欣赏残忍,是变态。我解释,杀牛过程是我在前北屯唯一见到的一次,具有民俗性,不能因为残忍就忽略了牺牲精神,况且我讲牛的生死,等于是牛在生死转换中还没有停止,也意味着没有作为牛肉在人类的肠胃里消失掉,我的回忆使牛永恒。人类是性本善吗,我怀疑,人类是从善的,我相信,所以说人是在尽量放弃恶,忘记恶,却难以根绝掉恶性,今天的世界依然处处充满着战争的火药味,这是恶的味道,有人喜欢这种味道,不断制造着,一如鸦片之瘾,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散发出来。 妹妹不语,于是,我就绕道华州来,不说牛性说人性,妹妹没有阻扰我这次转弯,似乎已接受了我的观点,还问华州在哪里。我说就是华山那个县,以前叫州,杜甫被贬出京城,就在华州出任司功参军,从此越走越远,流浪到死。妹妹挪过来,靠着我,似乎怕我也会被贬出前北屯,去流浪。还说,优秀的诗人都有被流放的命。我说,诗人被流放便优秀。这样说,也囊括了前北屯,我和阎扶是被流浪到这里吗,可那些年我们都不写诗,前北屯是个虚壳,我们的身体也是虚壳,诗歌自己流浪去了。 我没有编造华州的故事,这在《陶朱新录》中有记载。(注:华州村,往岁有耕田者,日晡疲甚,乃枕犁而卧。虎自林间出,眈眈相向,欲啖之。屡前,牛辄以身立其人之体上,左右以角抵虎甚力,虎不得近,垂涎至地而去。其人则熟寝,未之知也。虎行已远,耕者觉,见牛跨立其上,恶之,以为妖,因杖牛。牛不能言而奔,逐之,愈觉其怪。归而杀之,解其体,食其肉,而不悔。)当然不会念这段古文,否则妹妹马上就伏在我腿上睡着,很多时候妹妹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们商量过,此生不要孩子最好,非得要一个不成,那就咨询上帝,恩准了再生。妹妹说,好。妹妹巴不得一直装作猫咪样,让我一直叫乖乖,你压住我的腿,压得疼,蛋疼。妹妹就嗲声嗲气地叫,鸟鸟猪,你是我的鸟鸟猪。 往昔,凡是种地的人,干了一天活,下午总会歇晌,就枕着犁具睡大觉。妹妹打断我的话,问,你不会要说梦见杀牛吧。我说,你的思维是小说型的,以后你要是搞写作这行准行,猜疑心重。妹妹没理会我,自顾说,整天见牛的人梦见杀牛,很正常啊。我说,梦见杀牛,是不祥之兆,会心情烦闷,愁眉不展。妹妹说,梦也分男女。我说,女人梦见杀牛,可能是运气衰落的开始,言行要小心谨慎,并提防小人陷害,招惹官司。妹妹说,我好几次梦见牛拉,你们还当着我的面乱七八糟。我说,你没想过试着写点字,写梦里的东西,像你这么神经的人,保不准还能成就一个小说家。妹妹说,说你的杜甫去华州吧,接下来怎么了。 这跟杜甫没关系,是华州的一个农民,他枕着犁睡觉,说梦话,流口水,你怎么想都可以,但你想不到的是,老虎从树林里跑出来了,那家伙瞪着大眼睛看着着个农民,呵呵,一两天连一只野鸡都没吃到,怎么一下子撞上一个大活人来,这一顿足够睡三天了。妹妹说,老虎去舔那个农民,瞪着大眼睛,汗须毛毛把农民刮痒了,农民来个喷嚏,晴天霹雳,当下把老虎吓死掉,你说是不是。我说,是爱,真有可能啊,还是一只心脏病老虎,还有近视眼白内障,风湿病腰腿疼,你想象吧,谁有这么好的命,我先说这只老虎,没有老虎不想吃人的,可是每次老虎一往前凑,那头牛就跨开双腿,把农夫罩在牛肚子下面,用牛角对着老虎,老虎没办法靠近农民,哈喇子流得地上湿了一个圈,最后还是离开了。妹妹说,没吃掉人还赔了气力和口水,估计老虎回到山里都嗓子哑了,见了同伴一声不吭,很没面子。我说,那个农民睡得熟,肯定梦见什么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玩得爽,一时半会回不来,老虎打他注意的场面,谁要是说给他听,他绝对不信。老虎回到山里去了,这个农民才醒来,一睁开眼就看见牛蛋。妹妹说,还牛逼呢。我说,估计天底下只有他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最牛的一觉,他很生气,觉得牛是妖怪,偷偷在自己身上施法,就用棒子打牛,牛要是解释说刚才来了老虎,谁信啊,人都不信,只有牛自己信,牛只有跑,人就追牛,牛哦哦直叫,那个农民就感觉牛有点神经。妹妹说,可怜的牛。最后,牛自己回到牛圈里,农民早把家伙收拾好了,立马杀牛,骨肉分离,这个人却没有后悔过,吃着肉,还叨叨着,叫你牛逼哄哄。 妹妹脖子一紧,脑袋嗖嗖,整个身子跟四五级地震一样,瞬间晃荡。人真的很坏,妹妹说,牛魔王应该找他算账。我说,人性是恶的,被抑制着,一旦释放出来,就会死伤无数。妹妹说,小时候课本里讲庖丁解牛,写的那么美,那么自然,现在看来这个庖丁是个杀牛不眨眼的恶人,以杀为快,比刚才那个农民要可恶千百倍。 我说,庖丁是个行为艺术家,前北屯那个庖丁就这样,在牛背上一拍,我们也拍过牛背,都觉得牛身子壮,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我们喜欢,所以拍,不是拍马屁那种,可是庖丁拍牛就是厄运来了,他把绳子拉紧,牛鼻子歪了,牛晕了方向,拉转了好几圈,觉得前北屯这小广场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看大戏似的,一圈圈为了上来,牛都看见我了,嘈杂声让我整个下午都无法入睡,我没有写字,所有的声音都不能激发我的想象,都是噪音,我就下楼,看见人们都往一处涌,就汇进去,原来是庖丁在耍手艺,他用肩膀猛地一靠,牛立马就侧身倒地,在寻找平衡的过程中勉强跪下来,大家叫好,有人说庖丁的气力真棒,还跟年轻时候一样,也有人说庖丁这一招用过很多女人,都服服帖帖的,功夫不减当年,大家依旧叫好,庖丁不等牛有所抗拒,抬脚就压在牛身上,接着膝盖顶上去,和牛近身,需要胆略,可能还是一种招法,武警都有这么一招,摁住对手,让他很别扭,吃不上力,只能服帖趴着。庖丁顺手抽刀,这个动作跟前面起脚顶膝是配套的,属于系列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先后,只有文字才能按照逻辑列出先后,我看见庖丁只有一个动作,我站在他侧面,正好被遮挡,但并不影响我看到刀在牛下面轻轻一拉,有时候顺势的想象比亲眼所见还要真实,我相信庖丁是个干脆利落的侩子手,是个职业艺术家,他不会让死者有一丝痛苦,同时让围观的人感到惊奇,绝大多数人没看到这一幕,太快了,很多人不会像我这样,用想象力见证了那一刀,所以他们惊呼起来,他们是在为自己的眼睛喝彩,也是看不明白的越是艺术,这让他们一直对庖丁崇拜下去,他们甚至觉得,这么多年了,庖丁这样默默无闻活在前北屯是有损于这门艺术的,他们也会叹息,下一次不知将是何年,艺术停止了,人们开始对庖丁感到遗憾,太完美的东西总是遗憾相随,连挑不出毛病都是一种遗憾,这里很难说没有人的恶意萌生,美与完整性,让人们看不到无可奈何,人们的恶意无从生起,只能吱吱呀呀叹息,而牛连哼都不哼,刀从腰间的皮套里吱一声,好了,人们还是按耐不住,围住庖丁,有婴儿哭泣声,有男人叫骂声,迅速围成最小的圈子,舞蹈里的收拢,一点也没有障碍,连古人都比喻为桑林之舞,那是夏商时期名牌歌舞,非要把一场杀生搞得跟音乐舞蹈家协会举办的一场活动,还要安排人按节奏起哄一下,前北屯不乏与之相配的观众,所以庖丁能一直活到今天,并被人们期待着明天,懂得艺术的人,在圈子的最里面,站在庖丁背后,人们的眼睛一亮一亮的,是被刀晃着,庖丁自小就是书法家,我至今还是这样怀疑着,当时我看刀如笔走龙蛇,十二经脉的纹理线上,所到之处,皮开肉绽,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嘴里都囔囔不休,好像已经开始咀嚼牛肉,其实是惊叹,能把牛干掉的人才是牛逼人,前北屯里最牛逼的人。庖丁把刀在牛皮上抹了抹,往身边一摆,对我说,这有啥稀罕的,就是点小玩意。我说,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庖丁从牵牛打转开始从没正眼看过旁人,这是他第一次停下手,扭过头,看着我,说,我在前北屯住了半辈子,只有你看懂我的技术,我杀牛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牛,就是想用刀子,其实不是我的技术好,是我看不到牛,我是随心所以,任由刀领着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牛又算得了什么,人都不怕,还怕牛不成,我看着所有一切都是筋骨肉,牛,无非比其他那些动物好看点,能安静让我出手,还一声不吭,我最讨厌唧唧哇哇乱叫的家伙,那会让我走神,我不需要看那么仔细,一切都是靠感觉,你就是将我的眼睛蒙上,我也能轻而易举将牛干掉,分成一万八千块,每一块都不一样。 诗人,妹妹惊呼起来,前北屯最成功的艺术家就是庖丁,他的说法太有诗意了,你们应该提一瓶酒,好好聊一下,我有点敬佩他了。我说,精神所到之处,肉体已经领会,所以他的艺术在人们视线之外,我尽力去看,也没有看到全部,他的刀太快,有点魔术,我注意到刀的变化,手的变化,却没能再往上索求到心神领会的境界,这一点,我也有点敬佩他了。 这是天意,庖丁这样说,我也认可。手被刀指引,一路下去,畅通无阻,即便遇到什么关节,那也是必然要穿越的,顺乎自然,经脉一生都不会改变,纹理在出生就安置好了,我从大路上走,遇到岔口,就顺道前行,不必另避蹊径,这样就不会走弯路,最后将所有的路径都走过了,所以,我杀牛就是走路而已,散步,走到哪算哪,你说,是我的腿在走还是脑子在走,走路最大的技术是什么,就是遇到障碍要绕着走,强行通过不行,刀在牛身上也是这样,跟骨头不能较劲,本来,人是爱较劲的,但磨练到我这把年龄,就目中无牛了,一切都是难题,一切都是自然,如果要用蛮劲杀牛,那只会出力不讨好,还要废掉一把把好刀,他们的境界是割牛,牛很痛,你也痛,刀也受伤,需要一年一换,最差的是那些一点技术都不讲究的,岂止是割,他们是在砍,一刀刀下去,不得不一月换一把刀,这是最野蛮的做法,你看我这把刀,上次用的时候已有十年了吧,之前还用了十几年,总之,我上手开始就用了这把刀,一直没换过,前北屯的人吃牛肉都要经我一刀,现在不是这样了,他们随便就可以去超市里买,你看那些肉,被什么人剁得乱七八糟的,一点都不漂亮,他们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一块磨刀石,总嫌不够锋利,我不会这样,从来没有换过,我也舍不得借给别人使用,很多年没有出手了,刀放在皮套里,不管多久,什么时候拉开都是新开的刀刃一样,不能随便碰的,你们都注意到我的刀,锋利无比,其实更为锋利的是我的意愿,我在牛内有倒下的时候就看到了所有骨头间的空隙,有空可钻才是功夫,盲目割砍剁,是在惨不忍睹,我的感觉就是刚才说的走路,一条道一条道走过去,刀随着我的意念在穿越缝隙。 我再三惊叹,古人说的游刃有余,我看见了。庖丁说,其实我心疼刀,磨刀就是磨掉刀的一部分身体,最终将刀扔掉,这不用谈技术,这次用完,上好油,等着下次再用,下次,你还会来看我宰牛吗,前北屯除了我,没人会这把手艺,除了你,这十几年也没人看懂我的手艺。 看着庖丁踌躇满志的模样,谁叫他是广场英雄呢,受敬佩是应该的。那天是露天作业,场面又少有的壮观,人们找着各种借口走出家门,就想真眼瞧瞧,虽然会遇上血腥场面,老人们一再阻止,说带着血腥气不吉利,但人们还是自己哄骗着自己混进人围里,小孩们爬上边沿那矮墙上,近的咋咋呼呼,远的也就心旷神怡了,孩子们是钻不进人围的,感受到这份热闹就行。庖丁在中间,商人在周围,内心早已估算好了部位和价钱,生命原本就是一场交易,牛是,人是,无所不是。 妹妹说,你见到的这场屠杀被大家赞美了,这是错误的,有个同学是学解剖的,同学聚会的时候,介绍自己的职业,他没有赞美尸体是美的,肌肉骨骼也不是,他只是说自己从事着艰难的转换工作,就是将所有的恶心转换成平常心,做到熟视无睹,他羡慕另一个搞雕塑的同学,同样用刀,人家下手的每一刀都是通往美的途径,而他的刀是接近丑恶,拿有什么艺术,所谓的刀法,不过是麻木不仁之后的障眼法,自己给予自己一个借口。 我说,是的,将血液当做流水,将肉体当做泥土,庄子是这样描述的,他还把宰牛与音乐舞蹈相媲美,他的情感超越人之上,掩盖了人之常情,他的态度就有问题,虽然他也提出了很多思考,但都是建立在宰牛的过程中,正如你那位搞解剖的同学,如果他赞美了那些死亡的肉体,那么他可能已经职业病相当严重了,至少有精神分裂症,他欣赏雕塑,证明他还在维护正常人的审美感。我说过,自古以来,人类对物的占有就是从宰牛开始的,物,就是牛和一把流血的刀组成的,到今天为止,人性的恶无法终止,善也无法成全。孟子三迁,我们从小就作为榜样,因为邻居是杀猪宰牛羊的,孟母就说这个环境不利于孟子成长,就迁居,迁来迁去,孟子长大了,是否就成了君子呢,很难一言定论,再说了,孟子他爹就是屠夫,就是前北屯这个庖丁,那他就注定不能成为君子吗,想想,理论是多么害人啊。成年的孟子还真的遇见宰牛的事,这是他自己写的,没人赖他。有一回,齐宣王要宰牛,搞迷信活动,那个年代都这样,宰宰杀杀的司空见惯,所以庄子可以用他所有的才情去美化血腥的过程,这也是社会的恶被弘扬到了极点,情有可原,是庄子的错,但不是他一个人的错,看看孟子是怎么应对的吧,齐宣王看见牛在发抖,心生怜悯,就让下手们换一只羊,我们常说的替羊罪就是孟子发明的,羊有什么罪,杀羊与杀牛,都是一条命,这个道理孟子不会不懂,但他却说,有这样的心就可以王天下了。畜生不幸赔掉了性命,还被他用来拍领导的马屁,孟子主张性本善,唉,道德家也是伪君子。 妹妹说,你的牛拉还没出场呢,你都从庖丁拐到孟子了,穿越时空啊,不听你瞎扯了,今晚很累,明天你一定要写出牛拉,你要相信我很大方,很欣赏你们相爱,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一点也不介意。我说,忘了告诉你,庖丁是我的邻居,真名叫什么还真不知道,平时见面点个头,那天之前都没说过话,根本想不到他还有这么深的功力。前北屯卧龙藏虎的不少,像阎扶,执笔的,笔也是刀,现在改叫键盘,他的字不同凡响,可能还有其他人在前北屯藏着特异功夫,不为人知。那年宰牛,是庖丁发了财,适逢中秋,宰牛庆贺,全村人都知道庖丁是老屠夫,这次出手很牛逼,大家都这样夸他,他拽得不得了,嘿嘿笑着,说,八百斤牛,五百斤逼,一般般吧。
三、
和牛拉的情事还是不说为好,女人一旦结婚,脾气越来越大,我很小心,不想引火烧身,牛拉就算了,旧事重提没什么意义。可是妹妹似乎已经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等着我自己说出来,还有什么比写下来更糟糕的事。 一砖头砸进牛血盆,会是什么效果。一种是油画,一种是动画。 庖丁很生气,他刚刚完成了一件艺术作品,就在收刀入鞘的一刻,牛血瞬间涂满了整个广场,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景象。他是个节俭的人,过于精细的打算,不会这样奢侈,一盆血也是一盆钱,尤其是遍地鲜红,这实在玷污了手艺。从入道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么险恶的事情,他很惊讶,用袖口抹了一把脸,痕迹却更深更乱,有一小块凝结的血块陷进眉毛里,待他站起来,还有点英雄出世的样子,那些大片里的造型就这样,庖丁已从艺术家变为武士,他扫视一周,看到飞来一砖的方位,周边的人被暗红色搭在脸上身上,血块在局部被分裂,再次变为红色,所有的人都看着庖丁站起来,他们都顾不上自身的玷污,似乎被英雄出世而震感,我在他们中间,感到耳朵轰然作响,宏大的音乐已雷鸣般。 我感觉自己就在那个瞬间犯了错,有一阵子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音乐一种调子,与前北屯一些门店前摆着的功放机一样,震耳欲聋,那种破裂的声音就是从黑色箱子里黑帘子上发出的,那张帘子噗噗响,保持一种节奏,似乎一整天都迷醉在其中。至今我还是要努力回忆这个过程,从砖头入盆开始,它在空中飞跃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庖丁已经露出微笑,我发现了他的表情,整个宰牛过程我都盯着他的手艺,现在我已能够通过他的表情体会到刀在奔跑时的快感,有时候还欣喜与自己能进入经脉,甚至牵引着刀行进,所以我不由自主跟庖丁聊了起来,他也就看了我一眼,够了,一目了然,但他不能改变刀的去向,即使被我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我想,他会因此要收我为徒,占有我的能力,否则,秘密将会被我宣扬出去。想入非非,我还是做不到他那样专心,更多的时间里,我是随着他的手转移视线,惊讶于刀准确无误的奔跑,我的心率大受影响,时快时慢,后来很难受了才知道叫做心律不齐,可当时并不知道潜在的问题,也许这个多年来的毛病就源于这次宰牛。他将刀子擦干净,耀了很多人睁不开眼,这好像是故意的,小小的炫耀手段,我会这样想,有点小心眼,可是我的想法在那个时间段里是跟随他的步骤,丝丝相扣,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的设想里,只有擦刀稍稍出了规格,这必然是松懈,像表演结束时对观众的张望,不屑一顾中的某种期待,刀的表演,也就是晃了晃,我心知肚明。此时,砖头已经穿越了外围的人群,圈里的人却没有人发现,刚才外面已很嘈杂,谩骂,哭闹,起哄,前北屯就这样,基本音素,谁会在意呢。他看到了最后几刀就要完成作品,我见证了这个时刻,外围的人看不到内在细节,他们转移兴趣,看另外一场屠杀,是人性的。我知道砖头在天空中飞越的状态,它包含了不同人的设想。那几个人在场边撕扭着,用蛮横的气力在对方身上寻找空隙,趁虚而入,不像庖丁这样自如,游刃有余,我滋滋有味地看着,与孟子一样,隐蔽了内心的险恶,我回到艺术里,孟子去了性本善。但外围的争斗,正好违背了我和孟子的感觉,艺术和理论都是短暂的,恶才是永恒的,人终归是动物,不是植物。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对方身上占不到便宜,于是,物出场了,就是牛身边一把带血的刀,这把刀在庖丁手上,他们唯一可取的是砖块。四周的民居在不断加高,广场充斥着剩余的砖块,沙石,凝结的水泥包,搅拌机上沾满了灰泥浆,刚从泥塘里打捞出来一般。砖块在手,下面将要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后来围观的人大声喊叫起来,比破裂的音响还要粗糙,一百只鸽子从风衣里面放飞,最坏的事情不过如此,身不由己。声音比风还要快,嘈杂声快要将我窒息,在庖丁收刀的那一刻,我猛吸一大口空气,抬起头,从缺氧状态里伸长脖子,就见飞翔之物降临,天外来风。我挥手一挡,那物从头顶划过,正中牛血盆,风从耳中贯出来,减弱的声音却将人震晕,所有人的脸上挂满了鲜血,凝固时间不长的血,刚才还在牛身上流动,此刻已经让人面目狰狞。 人群如炸锅,庖丁刚把刀子放入皮鞘,此时手已经按在上面,他与我对视,只有他与我没搞明白,我为何要将砖头砸进盆里,这个玩笑是很过分。围观的人都很尴尬,没人有怨言,默认了自找苦吃,有几个妇女怜惜衣裳,小声嘀咕,怎么这样。我们都看到了外面的战争,两个男人,一男一女,一方渐渐衰弱,只能抵抗,刚才的砖头是谁抛出的,谁也不计较了,庖丁站在那里没动,很英雄,很无奈。 一个男人倒在地上,另一个拳打脚踢,弱者摸索这地上的器物,找些手段反抗,强者更加用力,不容对手有丝毫反抗的可能,有一脚踢中了腰间某个部位,他大叫一声,几近绝望,庖丁摇头,他会觉得这些人玩的都是低劣的艺术,没有一点美感。那个女人开始还处在弱者的位置,男人对女人也就骂骂咧咧,推搡几下。中秋季节,秋老虎还没有走远,女人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裙,面貌还算不错,脂粉上得有点厚,显得成熟,也有点老气,女人和地上的男人肯定是夫妻或者情侣,之间那种神态已了然。强势的那两个男人中,与女人拉拉扯扯的那位与女人之间或有什么牵扯,另外那个男人不过是帮手而已。我想,情仇的可能性最大,至于其他就没必要用这种手段。 地上的男人一叫喊,女人骤然跳起来,甩开身边的男人,冲过去,抓住那个强势的男人头发,一把就抓到一边,女人变态起来真是不计较后果,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男人此时已退缩,踉跄了好几步。被甩手的男人从背后冲上去,搂住女人的腰身,一把将她摔到地上。这时,地上那个男人已经爬起来,但面对两张男人脸,他想迈过去挽救女人,却很无奈,只能在嘴上将愤怒爆发出来。女人从背后翻身,盲目地踢男人,用足了力气,刚才对付女人的男人转身过来,扳住女人,一巴掌,马上五个指印。这下又进入战争高潮期,两个男人厮杀一团,女人暴跳如雷,男人握着她的胳膊,控制着女人更无理的报复。我有点怜悯那个女人,对弱者心软是当不了英雄的,我想到要制止这场战争,但不知所措,庖丁哪里去了,我在找他,不见踪影。英雄走了,他为何见死不救,何况人家砸了他的牛血,他能不在意别人砸场吗,我不解,这个场面只有他能化解危机。我的头有点热,脸有点热,为了能冲上去终止他们,我这样想过,除此之外,我还是站在那里看着,担忧着接下来怎么收场。 女人的吊带断了一根,文胸很漂亮,露在外面,让战争瞬间有了温馨,这是真实的感觉。现在,我一点一滴回忆,不想回避每一个环节,有遗漏是肯定的,但只要朦胧再现,我都如实写出来,我把孟子都看做是伪君子,我自己还需要伪装吗,让自己成为人吧,人有抹杀不掉的恶。周围的人比刚才宰牛时更多,没有一个人发出劝解的语言,大家默不作声,似乎在看宰牛之外的另一场表演,从艺术的屠杀到屠杀的艺术。那个男人肯定是故意将吊带扯断的,从肉体上摧垮对手的意志,他很卑鄙,能体会到他意图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温度在一个时辰里升高很快,后脑勺发热,有点潮,恍若西班牙,我有了错觉,自己在快速奔跑,是在追赶别人还是被别人追赶,那些人从我身边涌进来,沾满牛血的脸,还是我用这样的脸挤进他们中间。男人女人撕扭在一起,男人被男人打趴下去,文胸护着的手转而抓向男人的脸,一场不均衡的格斗,拳脚交加,豹子撕咬长颈鹿,优美的身子经受了几次摔打,依然站起来,高跟鞋不足以支撑身体,丝袜踩在沙石上。文胸撕裂,乳房掉下来,女人都没有低头看一眼,任其动荡,男人似乎接近了目的,手上的气力不在凶猛,用拳头对付着丝袜的每一次攻击。围观的人一会闪开这边,一会聚拢了又闪开那边,和乳房的运动方向一致,可以说,女人的年龄要比乳房老一些,视觉总是会欺骗人的,到此为止,还无法判断出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骂骂咧咧也分不清,总之恩怨很深,纯属报复。有人说,女人奶长得好。是的,木瓜奶,还挺健,肤色好,晃来晃去的,谁都无法回避在残酷中绽放的美。那句话是男人说的还是女人说的,真想不起来,也有可能是我说的,没办法,总得有人说出来,无视那个木瓜奶的存在是伪君子,那天午后,整个前北屯最靓丽之处,我必须写下来。后来问过阎扶,他说中午在单位,没回来。现在,我无法找到一个人证实那天的情景,我给自己作证,才自信地写下这段文字。牛拉在这个过程里,我的身边有不少女人,分不清是少女还是少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吊带断裂到乳房垂挂,也就一分钟内,容不得多想,有些判断是当时的感受还是此刻的判断,很难区分。短时间里,地上的那个男人也看清了一切,男人不能挽救女人的声誉,自己还被掀翻在地,他处在最绝望的时刻,越反抗越无力。 砖头在天上飘,是后来发生的,男人终于摸到了搅拌机下面的砖头,朝压制他的男人挥扫而过,男人退却,男人站起,弱者有了武器,双方势均力敌。这样对峙不过几秒,有人说,赶快跑吧,报警啊。女人从地上捡起来手机,外壳开裂,电池散开,女人抓起就跑。那天晚上,我在街上买菜,就听到别人问,看见下午露奶的女人从这里跑出去没,他们给予这个女人和事件的猜测,有七八种,没有一种符合我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原因,现在,鬼才知道。在前北屯,打打杀杀,原因是次要的,没有也可以,重要的是过程,在前北屯住过之后,我也学会这样看问题。 看着女人从身边跑走,主角下场,配角还演什么戏。不是我没早打110,是旁边很多人都拿着手机,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看表情似乎都在打110,电话会被打爆的,这样无济于事。乳房消失不久,警笛就在前北屯外的大街上响起,他们要穿越狭窄的街道,没有人会主动让开,我开始担心警笛只是过路。女人们惊叫,砖头飞起来了,大大小小,来不及判断出自谁的手,也没必要,我护着头,侧身,随时用胳膊阻挡飞行物。女人们比男人跑的要快,收了惊吓,她们是小动物。我用手挡住了小半块砖,三两个落地,一个女孩在我身边经过,我不由一把拉到身后,喊,抱住头。一挥手,将砖块打落在地。虽然混乱,各自保命,也无大伤。警车是在接近,再回头,那些拼命的人全不见了,下了一场砖头雨,真好笑。旁边那个女孩说,你头上流血了。我怎么没感觉呢,她是被我拉过的那个,看了她一眼,神情是真的,我才摸了一下头,有血痂,再摸,后脑上也有,怪不得刚才觉得热,原来是血从那里经过,还以为是太阳耀的。可能觉得是我刚才护了一下,她才无恙,我却受伤,她很着急,说,快去诊所,就在路边。我知道那个诊所,挨着那个巷子口,我住在里面。 一点划伤,跟牛拉吃过几次饭后,也就就好。我说过,这点伤不算什么,也不是为了救她才伤的,是自己运气不好。妹妹不承认,救美了就是救美了,还想当大英雄。我纳闷,怎么个大英雄。妹妹说,英雄分两种,一种是做给人看,一种是做了不承认,你不承认,就是大英雄。我就这样无缘无故受人崇敬,心里有点乐,唯有牛拉这眼神,我认了。剧本看多了,接下来可以预见,灰色调之后总要添加暖色调,再没有床上戏的话,故事会显得过于硬朗,抓不住人心那点柔软的部分。妹妹一再让我写牛拉,也有这点意思,女人期待男人柔软,意味着之后的男人将要更男人,按照剧本套路生活,也很惬意。 牛拉是个娇小的女子,齐过我的肩头,感情就坏在这个差距上,仰望着我,似乎真的是大英雄,我很心虚,也因此很爱这个小女子,有时候还真的要装出英雄姿态来,我也崇拜英雄,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共同语言。牛拉坐在床沿,没办法,我的居室只有十平米,洗手间在外面院子里,公共的,房间内是我的全部家当,一台电脑,半床书,两捆换季的衣服,我说,像民工吧。牛拉说,都一样,我的东西还没你多呢。中午在巷子外吃了麻辣烫,女人怎么都爱这个,还真搞不明白。我吃面,这才踏实。一直这样坐着,聊天,我就感觉牛拉不想走了,不是我有了坏心眼,而是对形势的分析。在前北屯这个公共场所里,人与人之间可能看得很明白,我将前北屯看做是公共场所,无非是这里面的人生活简单,除了钱就是色,爱也很明了,真情假意都不做作。他们早上离开了这里之后就成为机器,晚上回来才开始做人,来不及虚伪,恨爱情仇都要短时间里发泄出来。我和牛拉用不着几个照面就看清了对方的意图,所以,牛拉进来就坐在床沿,而不会憋屈坐在小板凳。后来,我说,你要是困了就躺一会。牛拉说,你呢。我说,看会书吧,一会就要上班去。 牛拉不看文学,说文学太虚渺,要考公务员,看了文学就不想考了。有道理,女人的直觉蛮好的,我也就看不下去了,真的很虚,情节越深入,我就会忘掉牛拉还坐在床上。 接下来的事情没必要虚构,跟看大片一样,准确预见到缺乏悬念的部分,暖色调,窗帘,画,酒具,书,都是情色过度,将书放下,其他物件都不具备,在最简陋的十平米内没有那些过度,感情是跳跃的,直切的,搂住,吻个透,彼此的呼吸都很饱满,预示着下一步会有情绪波动,手指热了,皮肤粘稠,毛孔也帮我们助氧,水分还没有挤压就冒上来,乳房有点小,很饱满,占据了一张手的空间,动荡起来,逃脱不掉,在狭小的空间里干暧昧的事情滋味太重了,真潮人,这个词是现在的,那时无话可说,只有去掉所有的伪装,何必装得跟人一样,又不是在编戏挑逗自己,挤到墙角,湿度骤然加大,人的装饰物相继退去,解开第一个扣子时,身子反应很强烈,手在寻找肉体,继而识别身体,最后确认器官,庖丁怎么进来了,站在背后,记得他说过,看牛,不出利器就知道内部的结构,外观就决定了经脉何去何从,有点走神,手的力量加重,庖丁牵牛时,摩挲着牛的骨架,爱到极致,已经进入了牛,窥视所有的秘密,人和动物都包含泪水,或多或少,都没有落下,扣子被崩开,上下衣着脱离关系,舌头被含住,手掌被夹紧,不要说,不要动,这个前期戏份不多,时间短暂,不容分说,进入正题,超意料的是,牛拉自我解放,更迫不及待,牛倒地的瞬间就知道快感要来,这只有庖丁知道,所以从容不迫,不急不缓,一点点解开谜底,我看得一清二楚,第一次下手,牛没有痛苦,物与人都感到快意,围观的人默不作声,看不懂艺术,却知晓这等氛围造就的是前北屯绝妙手笔,借着手在肉体上行走的感受,内心开始平静,细腻的皮肤有无数条小径,汗腺如涌泉一般,无法制止,绒毛被反复倾倒,又在水泊中挺立,如果这是片场,正如编剧设计好的那样,丝丝相扣,步步深入,有时候张开,宣泄一番,有时候紧闭,冲撞几下,将对方当做高峰,彼此攀岩,无论是悬空垂吊还是侧靠翻越,为了抓住可见的那个钮钉,努力将身子变形,探过去,或纵身一跃,或落下低谷,那么再来,导演来劲了,永远不说停。 最后,牛拉哭了,说我不该这样。我有点诧异,不知真委屈还是假做戏。牛拉一路上都没说话,拉着脸,出这门进那门,不算远,让我很尴尬。女人的心真是难测,十分钟前还彼此来劲,汗水淋漓得,骤然间就不认可,也太好莱坞了,真受不了。只能哄着,这种事之后男人是弱者,要迁就女人的性子,说什么也无用,牛拉就是不搭理我,自己端起考试参考书,哗哗啦啦翻,似乎要用这烦躁的声音驱赶我。我再三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用,牛拉真的牛,我怎么就想到了庖丁,别人夸他牛逼样,他还洋洋自得,和牛拉比起来,牛拉才是牛逼。许久,牛拉才开口,渴了自己倒水。听这话,知道缓和了不少。我坐在牛拉边,看算题,考公务员的题怎么跟智力测验一样,跟赵本山的问题一个德行,公务员难道也要分清树上骑个猴地上一个猴一共是几个,真好笑。牛拉说,你坐在一边好吗,别烦我了。我依然在问,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牛拉将书本倒扣下,说,你还没说爱我就霸占我了,我不甘心。
四、
不看你们俩下贱的事,自己回味去吧,我不管你,现在我要完成规定动作,做饭养活你。我说,我的猪你怎么胖了,到处都丰满起来。妹妹说,听你这话,你今天准干了坏事,想哄我不是。 饭后,妹妹看了我新写的部分,你真行,躲躲闪闪,是真真切切才对,你比庖丁牛,千回百转影射妹妹,后来呢。后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村头村尾的,相距不算远,但我们见面也就两三次,牛拉跟同学一起合租,同学已经上班了,牛拉还在跟自己较劲,非要谋个正式身份的职业。我第一次去牛拉的宿舍,正好同学还在,闲扯了一会,同学说,拉拉是我的好妹妹,现在我养活拉拉,以后就是你养活,你不能后悔啊。我说没问题,拉拉是个好孩子,好养活。 这时才知道可以可以叫拉拉,比牛拉要好听多了,有乐感。我们说话的时候,拉拉一直看那些题,写写算算,都没抬头看我一眼。我用指头轻轻敲了桌子,说,你看,拉拉不同意,还是你养活拉拉吧,现在考试多难,就是考上也要走门道,拉拉已经做好靠一辈子的打算,怎么样,你能坚持得了吗。玩笑而已,我给自己受冷淡圆场,没想到拉拉真的拉下脸,说,你们有完没完,该走的走吧,不要再这里烦我。同学笑了,用指头勾我,撤。 隔了一周,拉拉来电,问我有没有时间陪上街,我马上就去敲门,然后骑上自行车,拉拉说,我在老家上高中时就骑自行车,没事兜风最爽了。是啊,我在老家也是骑自行车,没事骑到城边边,过麦地,穿菜园,好玩呢。人怎么能回到过去呢,带着拉拉穿过城市大街已经没了趣味,直奔目的,满街道的音响都在唱越来越好,好什么,回不到青春少年,算不得好,是在应付生活,甚至在应付感情。那天,我们选择了一套白色的套裙,红色,绿色,咖啡色,都被我否定。拉拉说,我进来一眼就看中这套纯白的。我们还是有些共同点的,拉拉坐在车子后面说。我怎么就哼起越来越好了,拉拉说,你唱歌太拿捏,要唱就放开唱,谁管你啊。回到家里,拉拉就脱衣试穿,还让我回避一下,我笑了,说你的身材又不是难看,怕什么,我多看一眼也是对你的肯定。最后还是我帮拉拉将拉链什么的拉上去,这才像个淑女的样子,乖巧着,臭美着。等我一再赞赏过了,拉拉就开始抱怨说,今天最少少做了五页,你怎么不早点带我回来啊,真是的,害今晚我还要熬夜。我有错吗,想想,还是有责任的,可是拉拉你总不能真的学到老考到老吧。拉拉说,那可不一定,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将拉拉的新衣退下,就有了感觉,抱住,拉拉针扎说,不行不行,我说行的,你快成了机器人了,整天是题来题去的,枯燥死了,我来给你上抹点油。这次拉拉的拒绝是假意的,还问我,长时间不爱一下,是不是会退化。我说,这个问题跟你考公务员一样,不停地考,别的还会什么,机器人。拉拉说,那好吧,我们就痛痛快快一次。 你和拉拉是不是很和谐。还可以吧,刚开始,找感觉阶段。妹妹说,人和人没感觉太可怕了,有差异也很难受,我们都是过来人,相信这是天意,所以我们最终熬成了夫妻,性的考验也是一关,也有夫妻一辈子没有性的,以前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我懂了,那叫互相折磨,还不如没有,没感觉就别伤害对方了,上帝安排的各自的那一半正在路上,需要彼此的运气,在正确的时间地点相遇,各自弥补自己的人性缺陷。我点头同意。如果你和牛拉一直走到今天,是不是你现在正在听牛拉讲话。我说,这不可能,我跟妹妹算什么,刚开始就结束了,我连原因都没找全,最后干脆不再想这回事,是你一直逼我回忆牛拉,你刚才看到我写了这么多牛拉的故事,其实包含了我当下的幻想,我不是写检讨,每一字都要真实,我是在写小说,因为我早已失去了那些回忆。 我真的不忍心打扰牛拉学习,人家实在努力考取一个人生指标,而我早已在社会上浪荡着,我的理想是当作家,可是在进入前北屯后一字不写,荒度时光。没有写字的日子多么无聊,没有自信,看着女人都觉得一点也不可靠。等我再次去找拉拉时,门关闭着,我相信这是故意的,拉拉总是这样阴晴不定。我就等,到街上买零食,再等,不会不在的,除了答题过关,拉拉没有别的嗜好。 好,我来接着说,你的牛拉这次牛起来啦,你不服气,然后继续去骚扰人家,还希望能有个奇迹发生,比如,人家会突然开门,说是上帝安排的,需要考验你七天的诚意,还有可能说是,老妈听说有了新女婿,专程来了,结果一看照片,不同意,然后人家说,没关系拉,会坚持爱你的,还有一种可能,谈恋爱了,同学介绍的,暂时不方便见你,七天之后,一番对比,还是你强,决定中苏恢复历史往来,继续保持良好关系。真晕,我说,你是不是还要把卖猪肉的也扯进来啊,两块肉那块鲜,真气人。妹妹大笑,我也大笑。不过,我还是赞许这个设想,鼓励妹妹以后写小说,可以评上年度说谎前三名。妹妹说,我还真有这个想法呢,你太厉害了。 我没有去守在拉拉门口,没这个必要。遇见拉拉的同学,也就一笑而过。之后,单位事情忙起来,加上出差,反正发短信也不回,有时候我也想,牛拉这个人是不是真实的,怎么突然就失踪了,有时候狠心下来,准备再去敲门,敲碎了,里面总有个牛拉在,又放弃了,干嘛要强扭这层关系呢,既然都怀疑此人曾经存在过,那么,继续想象一下,往前想,牛拉根本就没在前北屯出现过,那次在宰牛的时候,身边的女孩不是牛拉,那么多女孩慌不择路,凭什么认定牛拉,那块砖头是砸在牛血盆里,但不是因为手臂一挡才落在这个位置的,子弹没长眼,砖头也不会长眼,它掉进来其实就是个圈套,谁设置还不好说,去问庖丁,那个长相很难堪的邻居,其实相隔也有百米,总是前北屯的,算一个村的,不过是欣赏那点刀法就认同邻居关系,套个近乎,别以为庖丁蒙头蒙脑只顾玩刀法,心里观察了前后上下六路,谁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去,一盆牛血也值个钱,有人已经订好了,正在路上走,来了就端走,庖丁没有理由不要这笔钱,把握神刀的人绝对能处理好这些复杂的事,包括意外的事,否则,前北屯怎么只出这么一个庖丁,十几年没出手了,一旦出手,就容不得别人插手,外面那些打架斗殴的,不过是闲散的小卒,玩点脾气而已,牛都倒下了,什么人还敢上来较劲,找死,看见那个漂亮的奶子,再晃荡着美不美,那都是性意识作怪,雄激素积攒很久,这样不好,看见女人都要想入非非,没法释放,知道空想社会主义吧,光想玩不了真的,那就只能写小说,自己跟自己玩,可以再去找阎扶说道,转来转去找到门,可是阎扶压根就不知道小广场发生过什么事,要说男人女人,阎扶会说,这等事天天都在进行,所以,最好有空就利用起来,写点字,小说很难,那就写诗,发点牢骚也是诗,诗人就是那根骚神经太发达,以前写过诗,现在恢复一下就行,千万别格律,要自由的,目中无人,脱光束缚的那种,就可以以诗人的身份走进前北屯,开始抒情,赞美,歌功颂德这一套一学就会,一定要改变以前牛逼的样子,学会巴结领导,好好做人,前途光明,什么牛拉,哪有这么个人,什么牛鬼蛇神都消失了,天地一片开阔,理想放射光芒。 牛拉究竟存在过吗,我说,在和不在已没有区别,牛拉是一个词汇,我先说出来的,我再把它抹掉。妹妹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牛拉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妹妹问,你下午有没有喝酒,写这么多字是很累的。我说没有。妹妹说,牛拉是前北屯的一个巷子的门牌号,你进去又出来,可能是敲错门走错路,现在你返回去找这个牌子,却找不见了,就这样,是吗。我点头,说,你真了得,以后的故事应该你来写。妹妹说,不行,你继续写吧,累了就说个短的给我听,我欣赏你的表达,也是在学习牛拉的词汇。 这一年在前北屯是个平静的,想不起太多的经历,再想下去,牛拉的妹妹姐姐母亲七大姑八大姨真的就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无法收拾,冷静,停止。晚上,被子里废话了一会,快要睡着了,妹妹突然问,牛拉是考上公务员走了,你没再去找找。别再提这个人好不好,我一脸的不悦,说,你把我骚扰醒了,不怕我强暴你。妹妹紧紧抱住我,说,是我抱你好不好,你不说牛拉去哪了,我睡不着啊。我说,人家考上公务员了,前十名,那年招了好几百,按说这个名次应该分在省城,进个不错的单位,结果去了山区,可能是没门道,家里没实力,牛拉一走了之,你我平安无事,多好。你的牛拉很牛逼,真的,我也喜欢。喜欢就好,无冤无仇的。那你们还有联系吗,妹妹不动声色地问。没有。也有。真没有。好啦,那就再说个有的吧。 睡意被驱走,我多么讨厌这个词汇。 此刀非彼刀
晋侯
一 唐城北门,第三家宅院的门约莫有三寸厚,堂兄出走时踹过这副门,扭了脚腕。先前那副门就是被他踹烂的,掉下好几块。狗从门洞里窜进窜出,不知是快活还是烦躁。主人打发家丁去百里外的历山,打一副门板,要四个小伙子才能扛起一扇的那种木料,这只有历山有。家丁赶马下山,回到唐城北门,马死活不愿再挪几步。主人武生行头,拎着关刀出来,八人抬门进来,左右一竖,上下铆合。关刀有掌心厚,有风,铁玩意就是凉,砸在门板上,落下一层灰,女人们牙一紧,纤细的指甲在肉上惊出了一道痕。后来,日本人在上面留下几道弹痕,弹头卡在里面,冬日斜阳正好照进,像门钉落了,根还长着。孩儿们玩耍来,将指头戳进去,摸窟窿里光亮之处,越摸越亮。日本人退走了,各路人马汇聚城内城外,又是几场血光,门板倒是安然无恙。 主人三代之前是武进士,慈禧往西安逃命那年,他在河道边守候了几宿。最终连个影子也没等到,可全城的人都知晓的,护驾的事非他莫属,豪绅名流一再探问,他绝口不谈,毕竟是皇上外逃过路,这等蒙羞之事,祖宗也无光。后来的光景过得太快,有了主人,主人也有了后,我便有了堂兄。先前的那些事从何而来,我记不太准,但堂兄总得有个来由。我从省会回来之前,老人就告诉我,唐,乃尧的故地,晋的发端,书里能找这段话。半个月路程,看见北门大开,车马停靠在大院前,手指探进弹洞里,暖暖的滑滑的,多停留一会,这里就是唐。我是省城来的小辈,主人客客气气,家族的规矩横竖都有礼。我哪管这些,由主人去说去做,与我无干。只是主人说到堂兄,我就静下来听。有关堂兄的事不算多,主人说了一些,也就是我记住的那部分。 祖上的这把关刀是留给你堂兄的,只有他能玩得起,你也看见了,我老了,比你爹都老,年轻时端它就吃劲,全家百十口人的命都悬在它上面,不端怎么行,那年在门板上砍一刀,都没能用上我的气力,刀上手,就将神气摁进脖子里了,惭愧啊,耍刀要有一把子神气的,抓在手里的不是铁,是什么,风,吹起来的风,冷冷的是唬人,热呼的那就快要掉人头了,我老爷爷耍刀的时候,我比你还矮过一头,刀在上面跑,一会凉,一会热,我的辫子也随着跑,就像被老妈摁进热腾腾的盆里洗头差不多,一下子脖子都红烧了,老爷爷站在那里,三两步间,被神气罩着,整个院子哪像现在这么昏暗,我都看不见你离我有多远,孩子,靠过来听着,你不知道那天的光亮打在墙上,还有天上,白晃晃的,以为下雪呢,大大的雪块被风使劲吹下来,一条一条的白练,搅成一团却彼此互不干扰,长襟裹在腰间,裸着三副门板一般厚的半身,这是秋后,哪来的雪,后来听到脆响,是风从刀口甩出去,打在窗上,灰白的麻纸在小木格里噼里啪啦,纤细的麻线断了,有的从坚硬的浆糊里脱离,麻纸背后好像有张吹气吸气的大嘴,让人心里怦怦直跳,凝神一望,地上已躺着几只麻雀,还有一些没见过的鸟,几多颜色,这辈子就见过这么壮观的一回,老爷爷那天心情很爽,鸟们晃眼,晕倒,我站在那里不敢动,脖子热了,手臂热了,脚心也热了,辫子在头上乱飞,还打下了一只可怜的麻雀呢,照平时我会将它捧起来,送给买菜的丫鬟,养着,再放走,那天我都没有多看一眼,是怕一走神,脑袋就走了,这很可怕,老爷爷和爷爷耍刀的时候,我会出一身汗,一出汗,就想抓刀,那时候我还没有刀把长,就想着能耍动这把刀,也留一世英名,老人耍过这趟刀不久就过世了,谢世前,他对我爷爷交代,刀要立在堂上,后人可以弃武从文,爷爷没问缘由,老人们可能早就思谋过,后来我还见过我爷爷你的老爷,我父亲大人你的爷爷,他们都耍过关刀,临走之前都要完整走一趟,现在他们都不在世了,轮到我,却耍不出半趟,惭愧啊,那天,我用尽气力才能把持住,是刀自己落下去,从门面上弹起,家门里的人有十来年没见过我用刀了,我不服老,你的堂兄不玩刀,我更不能服老,否则别人就会欺负到祖宗牌位前,日本人来了我也不服,那年,老爷爷在汾河边守着老佛爷的船马经过,等八国联军在屁股后面追来,挥刀斩了这些作乱的狗崽子,救国救民,不枉英名,现在日本人也来凑热闹,好呀,该我横刀立马了,斩他几个小鬼子,你不知道,这刀一动,乱世就平安了,他们有枪也没用,枪打活人,刀下见鬼,听说他们也耍刀,他们应该懂这个道理,不就是在门板上打几个洞吗,当虫子咬的,咱们老家历山上的虫子也比他们咬得狠劲,没有钻不透的,你那些叔伯们早就要我抠掉那些黄虫子,我想,还是留在门板上好,让你们后生们知道,鬼子没什么好怕的,一副门板就退敌五十里,咱侯家的刀还没出手呢。 我出省城时,老人嘱咐,见到这把关刀要磕三个响头。我对祖宗牌位行礼时,瞅着旁边这个直愣愣的家伙,觉得好玩,没有老人言传的那么威武。
二 你堂兄自小就气力猛足,要吃奶,伸手一抓,我半个身子都要摔过去了,我喂了他三个年景,记得第一口就抓得奶疼,吓我一跳,这哪是人,天兵神将下凡呐,要是我的亲生儿子,上地准是一把好手,他一人就养活全家,看我说哪去了,你堂兄怎会落生在我这平民百姓家,他是天生的富贵命,百忍堂的后人,衣食无忧,伸手即来。你堂兄比你大不了几岁就能耍得动刀,真是奇事,只有老老爷武进士才能如此,十三岁走江湖,他和刀站在一起,锋刃正好过眉,了不得。 奶妈说起我堂兄,奶垂吊起来,在我眼前晃悠晃悠,似乎要证明我堂兄真的在这里悬挂过三载,堂兄的气力是因为喝足了她的奶。她在宅院里做事,主要是挑水,管一大家子吃喝,买菜和扫院子是捎带的活,她总是跟丫鬟们说,今天累死了,可她照样活得起劲,不做事才憋屈。堂兄太能折腾,在娘肚子里就闹翻天,生他的时候,三天都没出来,活生生将娘的生气给灭了。这是奶妈说的,说得很细,有多少人摁住女主人的腿,怎么使劲,都没把他抽不出来,血流成河,哭天喊地,还把堂上的主人几次惊吓得滑下椅子,那红木椅被主人坐了几十年,圆润光滑,可也不至于落地,自那以后,主人就不再穿丝绸缎料,一身布衣。还说些什么,我都记不得了,奶妈嘴快,快刀遇上豆腐够快吧,她就是刀上的嘴,噼啪了事。那年我才十二,有些事听不懂,生孩子的事更莫名其妙。后来我听说,人有三代返祖的迹象,我的堂兄莫非变成了老爷爷不成,否则,他哪来的这大气力,多少人拽他,他都不出世。这样一想,三天定有可能,英雄是天生的,娘造不出来。 什么人什么命,改不了的,你堂兄长到八岁,是练武还是习字,主人很为难,祖上早就定下规矩,从主人这辈起,改武为文,那主人怎么会难断呢,就是你堂兄这一身好气力,是百年一遇的将才,老爷舍不得废掉,依旧按规矩教他诗书画,没想到他两个指头一夹,毛笔就崩了缝,宣纸被他挂在树枝上,弹石,全部钻过一个洞,教书先生说不得了,不得了,老爷也说不得了,你不知道那会人家怎么说,唐城侯,外面的人来这里赶集,都知道此地有个十岁的唐城侯,我见过十岁还吊奶的娃,没见过你堂兄十岁就能拉住一匹惊马,我记得很清楚,初九,咱们唐城是三六九集,河汾两岸的人家都来赶集,百忍堂前面右拐的那家牛肉面馆,还记得吗,你前天来时要经过的,那天正赶上是端午的前一天,河西一家人的马车停靠在那里,卖了一车桃,晌午就在馆里吃面,结果,马惊了,那时辰,人挤人,惊了马,可不是小事,经常有蹬出人命的,脑浆开花那个惨啊,这也是我听说的,后来这家人来登门道谢,我们才知道你堂兄好英才,免了人家一场祸害,老爷好客,请这家人吃午饭,席间,老爷再问缘由,如何惊了马,如何收了缰,连马栓在什么位置,草料干湿,喂过的时辰,拉了几块粪便,车板上放了什么东西,牛肉面的味道是否比以前辛辣,远处戏台上唱小姐戏还是武生戏,一一问来,连这家人都有些奇怪,这都是相距百忍堂百步开外的事,主人难道不知,还是故意要问,谁也不知道,饭后,送走,老爷叫来你的堂兄,问他都惊马的事,他说刚才吃饭时都问过了,难道还不信吗,老爷说无缘无故,如何惊马,后面老爷再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老爷叹了口气,摆手让他退下。 听罢,我顿生敬意,这等壮举只有堂兄才能做出来,我在这个年龄只会依依呀呀之乎者也,学堂里描字,手腕还要抖。那天,我很想马上就见这位英雄,但是,我来唐城三天了,他连个影子都不曾出现,主人说他远游去了,去开世面,结交天下豪杰。我的梦想何尝不是如此,怅然了一番。 奶妈要挑水去,我跟着去,到西门外。迄今我都纳闷,为何城内无水,却要扎城住人。以后还有年岁的话,我要找来县志推究缘由,据说唐城的历代县志有六七种之多,古人生存在此,自有他们选择的意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百忍堂也就是光绪年之后的事,早先在北门第三个院落扎下户的,谁也不知。西门外有块地,比浍河要低一些,光滑的石头垒了个坑,生满了水,远远望去似死水,水从石头下面生出来,从不间断,遇到雨季,河边漫过了坑,不小心的话,一脚就滑落在石坑里,脏了水,自家喝着也不痛快,还要遭到半城人的咒骂。唐城不小,半城人不识半城人,南程唐,北侯王,东西莫肖张,这七大宅院的名声连乞讨的都不敢到跟前吵闹。奶妈晃悠晃悠地说着,她觉得自己在大宅院里生活了半辈子也是一种荣耀。奶妈挑水,一担百斤,整个唐城都找不到第二,那时候哪有女人出门挑水的,都是小脚,奶妈的脚也小,不过比她们长了一指半指。一起挑水的男人们都服气,没的说。做完杂七杂八的事,她哪也不去,坐在石凳上纳鞋底,我算准时辰跑来找她,问堂兄到底去了哪。 你不知道吧,老爷问了你堂兄半天,他都不言语,老爷是个精细的人,他猜到了惊马的缘由,我开始也不信,后来才知道,真是你堂兄玩得小把戏,故意惊吓了马,马跳,蹬开了两个人,知道坏了事,想溜,来不及了,这匹马也烈性,认准了他,嘶叫着甩着头冲着他撞来,他连半步退让躲闪都没机会,就瞅着缰绳甩过来的那一刹,使劲拽住,往腰间一沉,那匹马改变了方向,从他肩膀那儿冲过去,一个空,调转头来,站住了,我说得这么详尽,你可能不信,这可不是哄你玩的,是千真万确,那些人在你堂兄背后看得清清楚楚,街坊邻里还说,是那匹马看见唐城侯走过来,烈马遇贵人,蹦得老高,你堂兄面不改色,一把就镇住了,真是武进士再世啊,这些话,老爷怎会不曾听说,他心里高兴呢,自己闯的祸自己担当,这才是好汉的样,没给百忍堂丢脸。 日本人退走,唐城的日子平静了一阵子。不少躲进山里的人家陆续回城,有些人家缺了户口,有些是被日本人抓去扛货,什么货,无非衣食住行和弹药装备,奶妈的本家兄弟从唐城东门走时,日本人还给他一碗稀粥,他吓得不敢端碗,后来喝了,有点甜,等到再喝第二碗时,看见城门上有潞城府几个字,他不识字,问路人这里是啥地方,人家说,上党,听说过吗,再往前走就是太行山,下山就是河北府,离京城皇帝老爷不远了,他听这话,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都没起,隔顿饭功夫就走了百里路,后来进太行山,噼里啪啦不知谁敲打谁,就乱成一锅粥了,他踩着日本人的尸首,一个又一个地跳,糊里糊涂,让血喷了一脸,后来返回到沁河,脱光洗净,才接着往唐城跑。 在唐城的日子不长,要记下的事情实在太多,我能记得奶妈的本家兄弟这次死里逃生,是因为相比之下,我的堂兄才是英雄,不会无缘无故被鬼子抓走,也不会跑得狼狈不堪,他应该立着铁关刀站在东门,日本人无路可去,不服气也要掉脑袋。我问奶妈,主人拿铁关刀砍了门板一道痕,那块门板真的能抵挡得了日本人,我不信,三国的城门不比这厚,照样马踏连营,灰飞烟灭,实在不行,还水淹七军呢。奶妈说,日本人的洋狗围成圈,三天三夜都进不来,有枪也不行,墙砖一块二十斤,铁蛋蛋打在上面,弹灰,不顶事,打在门板上,来一个吃一个,老爷说的对,历山的虫子比它钻得深,第四天,有个陌生人给日本人捎了一张条子来,日本人一看就退下了,听说纸条上画了一把青龙偃月刀,关老爷耍过的那把,并说,此院乃关老爷祭刀之地,不可轻举妄动。 日本人也敬畏关老爷,还是第一次听说,反正此人出现,洋人退了。我问奶妈,你们躲在百忍堂,真的百日不出门吗。奶妈说,怎么可能,百忍堂被围,老爷领着我们下地道,走了三个时辰,才从二十八里外的翔山出来,翔山往上再走三十八里就是历山,你的祖上就是那里的,不遇大难,老爷不走此道。这番话我说给同学,他们都呲之以鼻,骗人。他们放学还要坐老爷车的,对十里八里的路,还有地下的路,根本不信,我不是全不信。
三 丫鬟说我的堂兄是奶妈生的,我都笑不出来了,真有意思,丫鬟什么都知道,还会知道些什么,只要是堂兄的我都想听,有时候听着听着就以为是说我呢,也英雄一番。可是这个丫头真气人,尽胡说些什么,百忍堂的丫鬟就剩一个,准是主人宽待,放一些闲话也不予计较,可也不能任由她胡说八道。我真替堂兄难过,在外赢得脸面,竟然被家里的丫鬟诋毁。 你的堂兄是拿不起刀的,多重呀,百十来斤,压死人呢,他们都说少爷小英雄,其实就是个小孩,他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小屁孩呢,好玩极了,比我还小三岁,老爷说我是配少爷活命的,这辈子就是侯家的人,少爷在百忍堂出生时,老爷已许过宋国师了,减了我十岁给少爷,那位国师住在晋北的五台山,每隔十二年就到晋南的历山,说山西最高不过五台和历山,他是老老爷的朋友,听说堂兄出生的那一天,国师正好经过唐城,敲了百忍堂的门,这是缘分,国师说我既然已三岁,那就先欠着少爷七岁吧,最后总要还的。 这几岁那几岁,听得晕晕。我问丫鬟,你刚才说少爷是奶妈生的,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丫鬟在外面挑衣裳单子什么的,腰身才有奶妈的一半,也多不过两指缝,这扭扭,那扭扭,哪像个乡下人。她不言语,我也不理会。一件件收起,线对线,缝对缝,纹丝相扣,叠好,入柜,不紧不慢,然后才跟我说话。 百忍堂要数奶妈最心疼孩子,叼她的奶长大,跟自己生的有啥不同,亲死呢,不光是我说少爷是奶妈生的,赶大车的老爹也这么说,亲眼见的,快生的时候,老爷指派他赶车去请接生婆,可他中午跟兄弟们喝了点酒,上路就睡着了,人是接上,返回来的路上却把人家给摔进沟里,车板子将他们俩个扣在雪地里,迷糊了一个时辰才醒来,翻了身才重新上路,这是奶妈说的,她可能是听她的堂兄说的,两个男人经常在一起混个酒喝,反正那天接生婆见到百忍堂三个字,少爷已经掉下来一个半时辰了,听说奶妈生少爷的时候,比拉屎还要快,她还在挑水呢,回到拐弯那家牛肉面馆,闻见新添了一锅新肉,就想吃,肚子一紧,坏了,要生,放下担子就跑进百忍堂,说啥也要生在自家院子里,生在路上被人瞧不起,老爷刚打发去叫人,少爷就出世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旁边站着,老爷说我生来就是来配少爷活着的,这还能有假吗,时辰都是算好的。 我又大笑一场,嘴歪了半天。丫鬟三岁就能伺候少爷出生,怎么可能,屁都不懂,胡闹了不是。那会,我都不想理会丫鬟了,那时没再追究,现在也无从考证。不过,那天听她说完,我就玩自己的去,还遇见奶妈,堂兄是不是她生的,不敢问,丢人,无法开口,人家会骂我傻,疯癫,无赖,最讨厌这些骂人的话,受了这话,活着都没劲。过了几天,我找奶妈聊,她又说了一箩筐闲话,我揣摩了很久,还是没谱。 丫鬟姓肖,就是东西莫肖张的那个肖,那年,主人再三询问来人,确认与本城的肖家没有丝毫瓜葛之后,才给人家银子买下,丫鬟进宅时十岁,长得俊俏。按我十二岁到唐城那一年的眼力,也说不上她有什么出众之处。主人留下她,一则怜悯,二则姓肖,侯肖前世有积怨,放个肖姓的丫鬟在院里当下人,既可示众也可宽心。我的猜想,是关于唐城的无数个猜想之一,我知道主人心胸开阔,不会翻陈年旧账跟自己过不去,可是有些事情很难解释得清。那些年,百忍堂除了老根基,也没什么强过其他六大家的,何况这时候还出来了新四家,据说那些新户财气厚重,视野高远,他们不做唐城里半个铜板的生意,来往的都是京城人。主人明白,早年祖上扛着牌匾回来,也这番亮堂光景,眼下乱世,不与人较量。所以,在家境平和之时,并不需要添丁的情况下,买丫鬟,必有别的想法。奶妈说这肖丫鬟是买来伺候我堂兄的,可能只有这句话在理。丫鬟说堂兄是出门闯天下去的,奶妈说堂兄是让丫鬟气走的。不管怎样,堂兄该回来,这么久,主人老多了,总该回来看看吧。主人都想不起少爷出走了多少次,从不谈起,可能是避而不谈。她们说少爷,又走了一年零四个月,丫鬟说,还差十九天呢。我问,前面的不说,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丫鬟说,日本人撤围百忍堂的那夜,堂兄就回来了。 高墙深院,空无一人,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怎么突然坐在大庭中央,众人回来见他,大为惊奇,而他呼呼睡着,不知时辰过去多少。我想,大概就这样,堂兄莫名其妙回来,不知过了多少天,主人带着家丁也回来,开门就见少爷,开心之极,马上吩咐从地窖里吊上来一坛陈年汾酒,让百忍堂的主仆们全部上桌,痛饮一场。丫鬟说那天灌倒了赶车的老爹,把车都掀了几个身,奶妈也醉了,半夜里一直喊儿子回来了,整个百忍堂醉倒了七双半。我怎么一听丫鬟说话就要笑呢,我说了不再理她,可是她还是说个没完,笑得我都忘了时辰,忘了主人说要带我出城玩的事。 奶妈不让我听丫鬟闲扯,说堂兄回来了,但没有那么多人大醉,老爷很开心,但也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大家散去后,剩下父子俩,还在一杯一杯地倒,后来,少爷要动刀,老爷不准,他们都站起来,走到铁关刀前,各自握住刀柄,好半天没有拔出来,我吓得不敢出声,哪敢靠近,关老爷的神灵在上面,我们女人只能离远点,忍了半个时辰,少爷松了手,后来,父子俩喝了一整夜,还大笑不止,不知聊什么那么开心,半夜里惊起仆人呢,准以为神鬼来言语,我在房里就听着他们说话,隔了几间厢房都听得一清二楚,早上一睁眼,啥也想不起来了,反正就这回事,错不了。 我对丫鬟说,堂兄回来要耍刀,没错,不用说关老爷,能跟关老爷对刀一百回合的张辽庞德们,哪个更像堂兄,见了他,我一定要问,在唐城外的世面上,用过怎样的刀,战过几个回合。丫鬟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没见他拿过刀。 晚上,赶车的老爹在小屋里啪啪啪甩鞭子,有些话是真是假,没来得及搞清,不是没时间,是没必要,连主人叫我的时候都言语,别跟娘们多说话,祖上在你这个年龄已是大丈夫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守疆报国了,走,我们出城去。赶车的老爹牵出三匹马,各自骑上,这时我第一次在动荡的高处看世界。听说,主人曾经娶过三房,却相继短命,最后得了少爷。国师在主人十二岁那年就已断定结果,说百忍堂里生英雄,却都是经不得血光的一场梦。等到少爷十二岁那年,国师再来,主人问起,国师依然没有解语,主人长叹一声,知道前世今生都不可更改,便越加坦然应对。 成年以后我才回想过来,说堂兄是被气走的,有一定道理,英雄也有气短时。日本人离开的那些天,堂兄在百忍堂上下走动,无所事事。我想,既然堂兄最后还是要离家出走,他一定是一直想带走铁关刀,他在外面闯荡遇不到上好的兵器,空身回来,就是要取这把刀。奶妈说过主人和少爷痛饮之时都去抓刀,那就是堂兄要主人同意,放他带刀出行,主人不会轻易答应,那是祖上的神器,不能离开百忍堂。堂兄一定质问主人,日本人围住百忍堂,你们为何全部逃避,而没有将立在堂前将的铁关刀带走。主人无地自容,他不能说自己只有握刀之力,而无带刀之气。我相信那夜他们在铁关刀上用足了气力,堂兄看着父亲满头白发,于心不忍,只好放弃,他们坐下,继续喝酒,堂兄说了不少在外豪侠仗义的大丈夫行为,说自己用小小的玩具刀就痛斩鬼子人,不费吹灰之力。主人连声大呼,好,有种。 我也相信堂兄喜欢丫鬟,他俩有生命相赎的约定,他取了丫鬟的十年也罢七年也罢,总得报答丫鬟点什么,否则说不过去,英雄不做忘恩负义的事。他有什么喜好我不知道,除了铁关刀,他对什么都舍得,大丈夫不图小利,志在江山。他应该私下找丫鬟问询,究竟喜欢什么,除了命和刀不能给,只要开口,没有的东西也能想法子得来。丫鬟哪敢应允,这是命,命里欠下的,要下辈子才能还,这辈子还了会遭罪的,老天爷要惩罚俩个违背诺言的人。堂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小时候那样,相拥而泣。他们都知道过了今夜,就是江湖人,就是三国和水浒了,身不由己。堂兄打定天亮就走的主意,只有丫鬟知道。此事是我纠合了丫鬟和奶妈以及赶车的老爹很多闲谈瞎扯的话里总结出来的,很多年后才得出的结果。当时,丫鬟在宅院里做事,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话东一茬西一茬的,总跟奶妈唱反调,我怀疑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那回事,就是奶妈说的那个意思,堂兄会喜欢丫鬟,还要带丫鬟走。这不可能,哪有英雄带着美人上战场的,除了项羽带着虞姬,那结果多惨,堂兄知道不能这样。 我在百忍堂住了整个暑期,好像就在日本人撤离的那年,记不太清楚了。整个夏天,我在平静中等着堂兄出现,结果什么也没发生,这段时间是唐城少有的最太平的日子,印象深极了。我离开的那天,马车在门口候着,突然下起大雨,瓢泼不止,主人说,天留你了,就再住一宿吧。次日大早,马车早在门口候着,堂兄突然回来了。 都没看清堂兄的眉目,他就进了大堂,和主人说了一会话,就到了后室,所有人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的英雄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后来,里面吵起来,声音又突然降下,跟昨天那场雨的开始一样,一阵一阵扑灭我的信心。 这个夏天结束得太快,满脑子都是堂兄的影子,虽然他没跟我搭话,也许都不知道我是谁,他心里应该知道我来了,一个读书人,和耍铁关刀的他,绝然不同,他从后室出来时都没正视过我一眼,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眼里,一走了之。我忘掉了太多的细节,只记住了一件事,她们都在劝堂兄别生气,堂兄却一脚踹倒了一扇大门,福祸之门都敢作为,我是把他看作英雄的,即使是一瘸一瘸跑掉。后来的事,不得而知,堂兄不是归了这一路就是归了那一路,各路人马,你来我往,少不了英雄出没。 几年后,百忍堂的主人死了。听说主人临终前指定要用那两张门板做棺,切板的时候,在木里睡了几年的那颗弹头被震掉,匠人说这是主人命里的黄虫,就别离开了,他捡起弹头,擦去半边泥,放进洞里,小拇指伸进去顶了顶,说,封了。
四 天下太平了,我再回唐城,偶尔说起刀来,族人说此刀后来不知所终。少年之时来到唐城,见它立在主人一侧,纹丝不动,佩服之极,还叩过三个响头。那年,我在文庙书下一行墨字。此刀,乃百忍堂侯培基参加光绪乙酉科乡试、会试所用兵器,时在1885年,光绪十三年,获得一甲第三名武进士,官御前侍卫。侯培基,唐城人,1849年生,1893年卒,享年44岁。我想起主人曾说过,武进士性情暴躁,好饮尚肉。我的堂兄就是这样,可他在哪里。 1955年军队授衔,我特地找来密密麻麻的将校名单,没他,或许他已改名换姓。我总觉得,唐城会有迎接他回来的一天,无法预计的某天,他穿着便服,举止闲散,他可能找不见百忍堂,百忍堂也更换了门庭,但总还记得北门第三座宅院吧,出生的地方不可忘却,即便黑夜也能摸到,闻着那种怪异的气味就能摸到。我都能在一些特定的时候闻到这种气味,而且每次闻到,总怀疑他在一步步接近我,便起来掌灯,远远近近,若有若无。堂兄功成名就,就会来找我,用那力挽千钧的手研开寸墨,我要写他千百字,载入侯家册簿,我还会从柜子里取出积攒半年的三张肉票,让家人分三次从三处买来斤半猪肉,这是为了不招人注目,肉很少,酒很烧,我们在百忍堂的大庭中央,不用推盏,各自饮下,而后醉去,一消千古愁。很多事情不必再去推测了,连百忍堂的牌匾都毁了,宅院也分给很多人家,都是乡里乡亲,何足惋惜,我们都是志在四方的人,去做天下大事,离开唐城都数十年了,我们总该在老院子里相聚一次,生死无憾。 我对刀的描述是铁关刀存世的唯一证据,刀与柄全部用生铁打造,添加了十八般金属,每样十六两,刚柔相济,全刀长1.83米,刀面月牙形,长90厘米,最宽处为18厘米,厚2.3厘米,刃处厚0.5厘米,刀底部镶嵌铁片花纹饰,柄分两部分,上部分为圆铁柄,长1.13米,径7厘米;下部分是由铸成水波纹带尖状三块铁板,拼接成三棱形,与刀部重量相平衡,长80厘米,刀与柄,柄与三棱铁板连接处,饰以径13厘米,厚4厘米的圆铁片。这段话是写在草纸上的,那天,文庙的馆员回家收麦,值班的女孩找不到笔墨,我看见书架上有一卷糊窗户的草麻纸,就将刚才量好的尺寸以及来龙去脉写下,那种纸只有老家有,可能是最原始的宣纸工艺,粗糙得麦秆都能看到。我想起老爷爷耍刀的情景,主人曾说得津津有味,我听得窗户纸噗噗直响,就是这种草麻纸发出来的。这一纸墨字被乡人留下,后来重修县志时载入,还配了幅关刀图,可能是参照了旧版三国里的插图,太精美了,难以置信,他们都没见过,这不怪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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