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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清湖 小说] 【品清湖第一期】巨 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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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 15:24: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巨  风


陈德鸿
那时,海兴正在舱里睡觉。
梦中,他正抱紧了微闭双眼的招弟儿,准备把嘴凑上招弟儿半张开的红唇。就在将要触碰到的一刹那,他觉得抱紧招弟儿的双手“”地被拽开,自己猛地飞了起来,可刚飞离地面,却又重重地摔了下来。
短暂的几秒钟里,他一直迷迷糊糊地辨认这是不是梦。很快,身体上一种说不清的痛楚使他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一种不祥之兆丝丝地从后背爬上来,直到头顶,顷刻间,他的头发和耳朵同时竖了起来。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象一只受了惊吓的野兔,战战兢兢地谛听着周围的动静。
四周一片漆黑,静得有些瘆人。
他把眼睛闭上,眯了一会儿,再睁开;再闭上,睁开……试了好几次,终于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些东西了,他惊愕地张大嘴巴,傻子似地愣了半天,感到心底一阵阵发凉,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瘫软。
此刻,他睡觉时的那张床铺,竟然悬吊在头顶上,垫在床铺上的粽麻垫子,正紧紧地压住他的双腿,盖在身上的破被子和大衣,早已没了踪影。
他虽然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再细看时,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舱里已经灌进了一多半水,水面上,颤颤微微地漂着几双靴子。
他的目光,随着靴子的浮动,有些凝滞了。
突然,他听到了扑腾的水声和几声呻吟。他晃了晃脑袋,看清了这响声是在他对面睡觉的二毛发出来的。
二毛刚才可能也被摔晕了,现在正在水里糊里糊涂地乱扑腾。
海兴赶紧喊了一声:“别动。”
二毛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问:“海兴哥,这,这是咋了?舱里咋,咋都是水呀?”
“我他妈咋知道,”海兴的语气透着无奈,“八成是船翻了。”
“船,翻了?”二毛明白过来,哽咽了几下,马上哭了起来,“这,这,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黑咕隆咚的,这可咋整呀……”
二毛和海兴一个村,两人拐弯抹角还沾点亲戚。虽说都是十九岁,但二毛从小就没有主见,成天跟在海兴屁股后头混,惹了事,也不敢告诉爹妈,总是找海兴出头,一来二去,就把海兴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海兴想起,今天船出得是早潮,倒完网,他就和二毛下到后舱睡觉去了。船上面由爹掌舵,老六叔看绞,亚晖哥在锚棚上了望。
海兴下舱的时候风平浪静,天蓝汪汪的,一丝风也没有,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船就翻了呢?爹呢?老六叔和亚晖哥呢?想到这里,他的眼泪便成串成串流了出来。
他望了望翻到头顶的床铺,看了看四周没腰深的海水,眼泪渐渐地止住了。
他知道,眼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静。
他快速地分析着,思索着,判断着。从眼前的情况看,船现在是倒扣着的,当时扣倒的速度应该非常快,这使舱里保留了大量的空气,没能让海水全部灌满。如果船是缓缓地倾斜过来,海水就会一点一点流进舱里,慢慢地挤出舱里的空气,那样,他和二毛或许早永远睡在梦中了。
想到这里,海兴咧了咧嘴,苦笑了一下,靠,要是那样倒也好了,起码没啥痛苦,可事情偏偏不是那样。
风平浪静的情况下,船怎么会翻呢?
海兴想了一会儿,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是巨风,是一阵悄然而来的巨风,来得突然,停得也快。
这样的巨风,海兴听爹讲过。爹说别看这个海湾平平静静,几十年来连台风的影子也见不到,可越是平静,就越是可怕,说不定啥时哪里就会漩起一阵急风。碰上这风,啥船都白搭,就是三个字:完犊子。
爹叼着烟袋锅,笑呵呵地说着,海兴却听得直发毛,问爹:“那这海谁还敢下呀?”
爹吐出一口烟,拍了拍海兴的肩膀:“怕啥?我这也是听老家伙们讲的,你爹我在海上跑了二十多年了,这风还真就一次没碰到过呢。”
海兴猜测,现在的海面上一定没风没浪,平得如镜,要是有浪的话,舱里的水也该灌满了。
尽管浸在水中,海兴的汗还是冒了出来。在海湾深处,这种平静的状态是不会保留太久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起风。即使没风,海里也会无缘无故生出三尺浪来,一旦那样,海水马上就会灌进舱来。现在,这个小小的舱室已经进了约三分之二的水,供他和二毛呼吸的空气将会越来越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因为没有氧气而活活憋死……
海兴有些绝望了。
爹、娘、姥姥、招弟儿……好多好多亲切的脸一起向他涌来。海兴想象不出,他们如果得知了他的死讯,会是什么情景。他们肯定会哭,娘会哭得死去活来,姥姥会哭得死去活来,爹要是还活着,会怎样哭呢?还有她,招弟儿,她会哭吗?
前天晚上,在西山的那片小树林里,招弟儿偎在他的怀里,他第一次亲了她,还摸到了她两个浑圆结实的乳房……那时,或许只有天上的星星知道他们的心事,袅袅升腾的雾岚,仿佛他们爱的絮语,把近处的山、山下的海和那个亮着几点灯火的小渔村淹没了……
招弟儿小海兴一岁,是家里的老大,她的爹妈一直盼望她能带个小子来,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叫招弟儿,整天招弟儿、招弟儿地喊,可最终,也没喊来小子,招弟儿妈虽然怀上了双胞胎,可生下的,又是一对丫头。
海兴和招弟儿已经好了很长时间了,每当渔船回到岸边,海兴都会影影绰绰望见招弟儿的身影。海兴的爹妈对招弟儿也都认可,准备等海兴满了二十,就找媒人到招弟儿家提亲。
唉!海兴叹口气,与海打交道的人,最终死在海上,这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吧。
当年,海兴爹从一个穷困的小山村来到海边找活,正赶上一个老把舵的船上缺人手。老把舵稍一搭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有些木讷的小伙子。他与这个小伙子简单聊了一会儿,就把他收下,在自己的船上做了伙计。小伙子聪明实在,干活从不藏奸耍滑,不到半年,就被老把舵的女儿相中了。老把舵临终时,把女儿和这条船一同托付给了这个小伙子,于是,他算是有了一个安稳的家。
海兴从记事时起,就整天和海和浪和鱼和虾生活在一起。他刚会爬的时候,就常常被娘带到船上,和刚从网上摘下来的螃蟹一起玩儿,和刚捕上来的鱼儿一起蹦跳撒欢儿,往往弄得一脸鱼鳞,一身鱼腥。
许是在海上生活的时间太久了,海兴竟然怕起了陆地。小时候,一到陆地上,他的脚就不会走路,走上两步就开始打趔趄,摔跟头。陆地上的山包、沟坎和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他都会看成海里大大小小的波浪,而这么多浪为什么不动啊?他这么一想,脚就总会踏空。海兴的水性在远近的渔村数一数二,海,是他的一片天空,他可以躺,他可以卧,他可以双手托举着一件衣服,双脚踩水游到三里以外的一个小岛上,而衣服上则沾不到一滴水。
每次出海,海兴娘总要对他和爹说:“不管能不能打着货,一定要早点回来。”
船回来时,招弟儿也总会抽空问他:“明天还出海吗?”
海兴看着招弟儿关切的眼睛,心里感到暖暖的,他轻轻地揽过招弟儿:“放心吧。”
爱的语言最简单也最复杂,但只有相爱的人能够读懂。
一声声热切的呼唤远远传来:“回来,一定要早点回来啊!海兴,你要回来,你要回来,回来回来……”这声音是娘的,是招弟儿的,是所有亲人的。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紧似一声,一下子切断了他的思绪。
海兴用力坐起来,对二毛说:“哎,我说二毛,别哭了。”
二毛不回应,仍然在哭。
“哭,哭,哭有个鸡巴毛用,”海兴骂了句粗话,“咱俩赶紧想个法子,得出去啊。”
“这还怎么出去啊,海兴哥,咱们肯定出不去了……”二毛的声音仍然带着哭腔。
“谁说出不去,嗯?”海兴咬了咬牙,凶巴巴地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
二毛止住哭声:“海兴哥,咱俩就在这里干等吧,你爹和老六叔他们要是没事,很快就能来救咱俩。”
“能没事吗?”海兴长长叹了口气,停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看这架式,我爹他们,恐怕,恐怕都不在了呀……”
二毛咳了几声,又“呜呜”哭了起来。
海兴擦了几下眼睛,劝二毛:“先别想我爹他们了,不管他们在不在,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靠咱俩自己想法出去了。”
“不,我不出去。”二毛的头摇得象拨浪鼓,“我就在这里等,万一有船来救咱们呢?”
二毛的话,把海兴惹火了,他没好气地对二毛说:“你他妈是真彪啊,咱俩就这么在舱里呆着,就是有船来了,看到的也是一个空船壳子,谁知道这里面有人,啊?”
“可是,那,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反正出去也是等死。”二毛的声音低了下来。
“说你啥好呢,你可真是狗屁不懂。”海兴骂起了二毛,“咱俩就这样呆着,氧气耗没了就会被憋死,要是海水再把舱里灌满了,那就一点活路都没了。所以咱俩必须得想法出去,出去也许还能活下来,在里面就是干等死。”
一想到外面是汪洋一片,自己的水性又一般,二毛是真害怕。再说,就是想出去也得能出去啊,说不定还没等钻出舱,就被憋死、呛死了呢。
二毛不吭声,他也不是啥也不懂。
海兴很着急:“二毛,你倒是说话呀,总闷着是啥意思?”
“海兴哥,你能保证出去吗?要是死在半道上,还不如这样呆着好。”二毛说得很平静。
海兴沉默了,是啊,二毛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海兴家的这条船全长三丈六,形如梭子,宽一丈有余,高约四尺。在正常情况下,他一个猛子可以扎出十丈开外,钻出这条船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可是,今天自己还能保证扎出去那么远吗?
海兴知道,出去的机会只有一次,一个猛子扎出去就算是出去了,扎不出去,头就会顶在船上撞死、呛死或者在水里活活憋死。为了确保成功,这个猛子的速度一定要快,力量也要大,可一旦中途碰上什么东西,就有被划伤晕过去的可能,那样也会被淹死。
海兴推算,出舱最短的距离应该是横向往外冲,这个距离成功的可能性最大。但左右舷各有一个大桩子,在水中很难找准这两个桩子的方向,搞不好就会撞在桩子上,那样也就玩完了。
海兴的心有些哆嗦起来,同这两个桩子相比,更可怕的是甲板上的两块毛虾网,这两块网如果有一个角被挂在船的某个部位上,都会在水中自然张开,人撞上去就会成为网中之鱼。此外,那些平时拴在船上的各种绳索,现在肯定都浮吊在水中……
忽然,海兴感到船微微动了一下。
他暗叫不好,海上一定是开始起浪了。他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是否还会来第二下。果然,没过多久,船又轻轻动了一下。
海上的浪估计还小,如果一点点大起来,眼前的这种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那时,海水会源源不断地涌进舱来……
海兴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得马上采取行动。
“二毛,快,快点起来。”海兴大声喊道,但二毛却没有一点反应。
这个蠢蛋,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事似地磨磨唧唧。海兴是真生气了,他扯着脖子喊:“快起来精神精神,再这样呆着,咱们就得喂王八了。”
二毛吭哧瘪肚爬起来:“海兴哥,我是真,真不敢,我怕出不去啊。”
海兴瞥了一眼二毛,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听我说,咱们床铺的位置应该在后台这块,顺着床铺的方向就是船头,咱俩要出去,就得在床铺的中间位置下水,然后你往左边扎,我往右边扎。开始时一定要铆足劲往深了扎,扎到一丈五六时,再横过来调头往前游,这样一下子就能冲出去了。记住啊,可千万别一个猛子扎到底,那样等于没走道儿,冒上来就会顶在船壁上撞死。另外,可别调错了方向,要是调到船头,冒出来也肯定会顶在船上,那样也活不了。要是撞在绳套或网套上,也不要慌,一慌就容易被缠住,撕巴不开也就完蛋了。一定要把气憋住,用手慢慢地扒拉。下水前,咱们都得吸上一大口气,挺上一分钟就够用,一咬牙,一跺脚,壮起胆子咱哥俩就闯出去了。”
海兴说得头头是道,二毛却偏不买账:“往下扎猛子倒是简单,可扎到哪儿算一丈五六啊?完后还得调头找方向,那时谁知道哪边是船头啊?再说了,一口气还得憋上一分钟,平时我都做不到,这时就更够呛了。”
“狗屌不是的玩艺,你怎么这么完蛋。”海兴来气了,“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这也不能叫等死,反正能多活一阵儿,兴许还有人来救,要是扎不好就必死没跑了。”二毛支支吾吾,眼泪又流了下来。
“还他妈大老爷们呢,少鸡巴啰嗦了,赶紧准备跟我一块走。”海兴怕打破船的平衡,没敢过去拉二毛。
二毛哭哭泣泣地哀求海兴:“海兴哥,我的水性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啊。你先走吧,我是咋整都出不去了。”
二毛的水性虽然不如自己,但主要还是没胆量,可即便有胆量,扎进水里,也还得靠他自己,难道自己就有把握扎出去吗?
海兴有些为难了,扔下二毛,他基本上就活不了了。可不扔下他,两个人恐怕都得死。
“海兴哥,别管我了,你先出去吧,你出去了,说不定我还能有救呢。”二毛的话虽然带着颤音,却充满了希望。
看来,只能这样了。海兴想,时间不等人,早点出去就可能早看到船,也好早一点救二毛。而船舱里少一个出气的,二毛还可以多坚持一阵。
海兴看着二毛,说:“那好吧,二毛,我就先往外冲了,你在里面可一定要坚持住啊。我要真冲出去了,马上就爬上船顶,拍三下船告诉你,你听到了,也拍三下回应我。我出去后,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你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海兴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二毛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好朋友,这次分手,说不定就是生离死别,更何况,自己尚且性命难保,怎么就能担保救得了二毛呢?
二毛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对海兴说:“海兴哥,你要是活着回去了,我要是那啥……我爹死得早,我妈太苦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妈,让她别惦记我,就说,就说,我走了,她老人家的大恩,我来世再报。”
“闭嘴,胡咧咧些什么。”海兴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为了咱俩的妈,也得想法活下去,咱俩的爹都没了,咱俩要再出了事,她们可咋活啊!”
二毛没接茬,顾自说着:“海兴哥,我死后,让我妈把我埋在东山上,往北,能看见家;往南,能看见海……你要是没事,也要去看看我,给我讲讲海里的事,讲讲你和招弟儿的事。”
海兴哭着一一应承。
二毛停了一下,又说:“对了,海兴哥,还有一件事你可别当外人说,你抽空告诉小芹,就说我临死的时候想见她……”
海兴的心里一阵难过,他知道二毛已经偷偷喜欢上了临村的女孩小芹,而小芹却一点也不知道,但他还是答应下来。
“海兴哥,还有,还有,”二毛吞吞吐吐地说,“你说我连女孩的嘴都没亲过,我算不算是男人呢?”
海兴被呛住了,他不知怎样回答二毛。
前天晚上,要不是招弟儿硬别着,他就把招弟儿的裤带解开了,招弟儿说:“海兴哥,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再等等,定了婚我一准给你,我可不想让别人嚼舌头啊……”
那时,如果真要了招弟儿,自己就是男人了么?看现在的情况,或许会把她的一生都坑了。
海兴的脸有些红了,他对二毛说:“咱们成天在海上漂,在浪里闯,咱们不是男人,谁还能是男人啊?不管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像咱们这样的爷们,有得是好女孩子追。”
“海兴哥,要是有下辈子,我还和你在一起。”二毛笑了笑,便偎在黑暗里,低声抽泣起来。
“二毛,你可一定要挺住,我先走了啊!”海兴不再犹豫,他狠狠心,脱得一丝不挂,吸口气,选准方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海兴第一个动作的方向是垂直向下,他认为这个角度最直码可以保证一开始不会撞上什么东西,向下的深度足有一丈五六,这个深度是他自己推算的安全深度。浅了他怕下一个动作会碰上东西,而太深,则什么也看不见,很容易就会搞错方向。
估计深度差不多的时候,海兴睁开眼睛,看见一块虾网沾挂在桅杆的根部,和许多绳索纠缠在一起,随着水里的潜流,半浮半垂着在船尾甩来甩去,而他下潜的深度,几乎就和这些半悬物平齐。
海兴暗说:好险啊!如果不是垂直向下,就正好一头钻了进去。
按海兴预想的下一个动作,应该是调整方向,向船的左右舷两端任意一面冲出去。但他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因为光线不好,他在现在的水准线上,不敢断定这两个方向有没有下垂更深的东西,万一有,他就百分之百要失败了。所以,他又继续向下扎了一丈多深,然后将身子一歪,斜着向另一个方向冲去。
虽然后背、屁股、腿肚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刮了一溜,疼得差点晕过去,但他还是冲出了水面。
天色已经是黄昏了。
成功的喜悦只持续了几秒钟,海兴便又陷入了绝望中,这个时间,出海的船只基本都在回家途中,不可能再有船只经过这里了。
他的思维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想到憋在舱里的二毛,便下意识地游向船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一点一点爬上船顶,对着后舱部位重重拍了三下。
“咚、咚、咚。”
里面立刻回了三下。
海兴松了口气。
这时,他才感到冷得厉害,浑身直打哆嗦。尽管已近夏季,可他毕竟在水里泡了半天,身上又是一丝不挂。
冷也只能硬挺着了。
海兴咬着牙,双手抱肩,站在船顶,向四处张望。
海面很静,浪也不大,就要落入海中的夕阳,透过一两朵云絮,把一缕缕斑驳的霞光铺在海面上。
不管收获多少,黄昏归来都是打渔人最幸福的时刻。爹的嘴上总会叼着烟袋锅,一边掌舵,一边听看绞的老六叔讲三国。海兴和二毛对三国没兴趣,仰靠在甲板上,有一搭无一搭地互相拿丈母娘开心。亚晖哥偶尔会插上一句:“还丈母娘呢,怕是毛都没长齐吧……”
海鸭子白压压落在船头上,肆无忌惮地看着满船的海物交头接耳。
这样的场景,只能在记忆中去找寻了。
爹说,海兴出生前,这海湾可真是富得流油啊,大黄花、小黄花、白眼梭鱼、红眼梭鱼、鲈子、鲅鱼、刀鱼、梭子蟹、虾爬子有得是,白蚶子、毛蚶子堆成山,一铁锹只卖几分钱,基本都变成了饲料……那时,海湾里还有好多渔汛,油扣鱼、青皮鱼、小白鱼、海蜇、对虾……一年到头,除了冬天,基本闲不了多少时间,那钱也挣海了。这条船,也是当年你姥爷合股捞海蜇时挣钱排下的……可现在,你再瞅瞅,这海都穷成什么样子了,海里的船比海物都多了。唯一的渔汛就剩下海蜇了,由于海水污染,也是猫一年狗一年的。野生对虾已很难捕到,早就成了稀罕物,就连当年没人愿吃的鬼头蟹现在都成了宝贝……爹喋喋不休,他说养船越来越不挣钱了,可不养船,他们这些和海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又能干些啥呢……
海兴的眼睛快酸了,也没能望到一只船影儿。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他感到又冷又饿,索性一屁股坐在船上。
海兴和二毛是倒完网干完活下舱睡觉的,那时候有的船已陆续起锚往家赶了,这条船应该是在最后走的,要不然一定会被后面的船发现,或者,附近的船也都出了事。
想到这里,海兴摇摇头,这条船一定在最后了,风平浪静中突然来了一阵风,这风肯定是又急又大,立刻就把船吹翻了,爹和老六叔他们连一个无线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出去。走在前面的船不知道后面的船出事,到家里一段时间后才能察觉。如果真是那样,情况就坏透了,只有等到明天早上,才会有船陆陆续续来到网地。而这条船,现在也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要是远离了网地,基本是不会有船经过的。
爹,老六叔,亚晖哥,他们都没了,真的都没了!当最初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海兴的心如刀绞般难受,他呆坐在船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接着就一点一点大了起来。
海兴惊喜地站起来,他双臂高举,拚命摆动,嘴里大喊:“快过来呀,过来呀,救命啊……”
几分钟后,他就失望了,那个船影还没等全露出来,就调转方向,向海平线平移了。
这样的情况重复了几次,海兴已经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了。
天彻底黑了,海兴明白,现在就是几十米外有船,也难看清这条扣在海里的破船了。
他在后舱处又拍了三下,里面又“咚、咚、咚”回了三下,这声音使海兴多了一丝安慰。
他顺着船的后尾缓缓下到水中,双手抓住船上的一根绳缆,仰卧在水里。
好热乎的水啊。海兴觉得就象躺在软被之上,一种舒适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微闭着双眼,几乎在水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海兴听到了一阵若隐若现蚊子般的“嗡嗡”声,他睁开眼睛,发现左边的海面上出现了几处火光,接着右面、后面同时出现了火光,这些火光来回游动,象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海兴又惊又喜,立刻精神起来。他知道,这些船是来救人的。尽管那火光离他至少有十几里开外,可他还是慢慢爬上了船顶。
他在后舱处重重拍了三下,等了好一会儿,里面又“咚、咚、咚”地回了三下。
“哎,快来呀!在这哪,我们在这哪……”海兴挥动双手,拚命地喊叫着,这声音掠过海面,传得好远好远。
火光越来越近了。
看见海兴,最先靠近的那条船上的人们一阵欢叫,有个人站到驾驶室顶,拿着灯笼在空中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圈儿,接着便有好多火光朝这里缓缓地游了过来。
两条船同时靠过来,六根搭杆准确地扎在海兴翻扣的船上,一边推,一边钩,慢慢地靠在了一起。
“站稳了,站稳了。”海兴听出了这是本村吉友哥的声音。
“快,把绳子接住。”紧跟着,一根缆绳扔了过来。
海兴刚被吉友哥等人拽上船,便“呜呜”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地喊道:“快去救二毛,二毛还在后舱里扣着呢。二毛还活着,二毛还活着,他在后舱,在后舱,还活着……”
太阳出来的时候,船到家了。
海兴披着一个破棉袄,被吉友哥背下船。
海兴妈跌跌撞撞跑上来,一把抱住儿子,招弟儿的眼睛哭得象个烂桃,她脱掉海兴身上的衣服,把带来的干爽衣服一件一件给海兴穿好。
招弟儿给海兴穿衣服时,人们发现,海兴的身后,从头到脚都被深深地刮掉了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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