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葱往事
马宇鹏停下了脚步,秦盈这才发觉自己此举未免太过亲热,不由脸一红,放开了手。 “你啊,还是像以前那么骄傲自负。”秦盈嗔道。 “我现在除了骄傲,还能有什么呢?”马宇鹏也恢复常态,自嘲道。 “这句话挺有意思啊,我喜欢,你还年轻,以后路还长着呢。” “只是宇鹏……你就甘心一直当个渔民?” 马宇鹏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秦盈瞧着马宇鹏说:“宇鹏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你可别多心,我没有瞧不起渔民的意思。” 马宇鹏道:“不用了,这些年来,我觉得当渔民也挺自由自在的。” 尽管秦盈是真诚的,但是马宇鹏骨子里的自尊心,对这些话却敏感了,他接受不了。 秦盈端详了马宇鹏一会,也不再说了。 两人边走边聊,先送秦盈回去,过了几个街口,不知不觉已到了秦盈住在政府宿舍楼,马宇鹏把秦盈送到屋子门口,这是一栋单独的房子。 “今天太晚了。就不请你进去玩了。” 在院子门口,秦盈说,“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电话地址,咱们老同学总得保持联系嘛。” 马宇鹏说:“我们是租的房子,哪有什么电话。” 芳嫂那店里倒是有个固定电话,是小卖部做生意用的。平时帮渔民转接电话,一次五毛钱。 秦盈又道:“那我过些天去找你,总可以吧?” 马宇鹏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觉得不能太不近人情。于是自嘲道:“我住的地方是贫民区哦,很破烂的,什么都没有,你大小姐会不习惯的。还是到时我来找你吧。” 秦盈笑道:“去你的,咱们老同学了,还说这些。好,我等你,你这家伙可要说话算话。” 两人谈笑间,似乎又恢复了当年那种两小无猜的气氛。 这时,可能听到动静,秦盈里屋的灯亮了起来。 秦盈虽然意犹未尽,只是确实太晚了。 秦盈便留下家及单位的电话给马宇鹏,叮嘱马宇鹏必须给她打电话。 “好的!再见。”马宇鹏掉头就走。 月色如洗,院子里一丛茂密的葫芦竹子随着夜风摇曳生姿。秦盈默默地望着马宇鹏的大步流星的背影,怔怔出神,直到屋里她母亲喊了她一声,她这才惊醒过来。 当马宇鹏回到家时,老马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出海人一般睡得早,特别是年纪大了的,不管什么环境,一沾枕头就可以睡着。 海边街比邻是渔村小区,名副其实,大部分都是渔民族聚居于此。俗称“后船人”,也就是疍家人。 以前疍家人都住蓬船上,长期生活在水上,以船为家,很少上岸。 疍家人在中国古代被称为“艇户”、“渔户”、“疍户”等等,他们没有户籍,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编户齐民”,身份与陆地居民迥异,在很长一段时期以内,一直受到陆地居民和官府的歧视,疍家人的小孩不能在陆地上的学堂读书,长大后也不能与陆地上的人通婚,疍家人甚至不能穿鞋,不能在陆上建房,死后亦不能在陆地上埋葬,只能葬在沙滩附近,疍家人终身不许上岸,似乎也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风俗习惯。 这几年来,疍家人陆续上岸,千百年来对于疍家人的歧视政策也完全不复存在了,他们上岸以后,在陆地上定居、生活,与陆上居民通婚,享受与陆地居民一样的教育资源,疍家人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现在渔村小区,都是各地居民迁居于此,虽说以“行船人”为主,其他行业的居民也不乏其人。 像芳嫂一家,就是典型的疍家人,她们原来是香港,日本侵占香港时,她们为避战乱,才从辗转漂泊至此的。 这是一套二居室的商品房面积很小,才七十多平方,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厅窄窄的,前后有两个小阳台。原来是揽厂的员工宿舍,单位集资建的,马宇鹏租的房子在三楼,每个月租金两百块钱。 屋里就简单放了几张破旧木沙发,一个旧木衣柜还是房东留下来的。 马宇鹏简单洗刷以后,就上床了。洁白的月光从窗棂渗了进来,不时有凉风吹来。也不觉得闷热。隔壁的老马鼾声如雷,马宇鹏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今天无意碰见老同学秦盈,给他的刺激太大了。秦盈后来虽然小心翼翼不再说渔民,其实骨子里是对马宇鹏当渔民不以为然的。 只是,秦盈虽然说能帮马宇鹏找工作,马宇鹏只当她说说而已。而且,骨子里的骄傲也令他接受不了秦盈的帮助。 他那年从初中考来读高中,寄宿在学校的大礼堂。 读书时,秦盈对他特别亲密,时不时给他带好吃的零食。晚自习时,她们也经常和他坐一起。 每次考试两人成绩都名列前茅,同学们都戏说他们是极般配的一对。 当年,他与秦盈有时在一块讨论共同看过的一本小说,或者说音乐,说娱乐,谈论国际问题。班上的同学一度曾议论过他们的八卦长短。只是他俩的成绩都出类拔萃,老师对这两个尖子生也特别照顾有加,对来报告的同学加以呵责,才没发生什么事。 马宇鹏当时并不敢想什么出边的事。他和秦盈相比,有难以克服的自卑感。这不是说他个人比她差,而是指家庭、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这些方面而言。 而现在,这个距离就更加远了。马宇鹏苦涩的想。曾经的青葱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面对他的是充满压力的现实生活。 就在高三那个七月的下午,马宇鹏正在上数学课,突然有个村里邻居来找他,说他家里出事了,让他马上回去。 他和班主任请了假,跟着邻居匆忙坐车回去,老家是一古镇,从汕尾市回去,坐车得一个多小时。在车上,邻居才告诉马宇鹏,他母亲突然得病,情况很危急。 马宇鹏听说后,五内俱焚,等到车站下车,不顾邻居的叫喊,几乎跌跌撞撞地奔跑回去。 到了家,门口围了几个亲戚,他进了屋,老屋的水泥地上,铺了一张芦苇织的草席,母亲就躺在草席上。 见到马宇鹏进来,母亲精神一振,微弱的叫:“阿仔哎,你可回来了……阿仔……”马宇鹏见母亲脸无血色,惨白得像一张白纸。他几步扑到母亲面前,哭喊道:“阿妈呀,你这是怎么啦?” “阿仔啊,阿母要不行了,你以后可要乖乖的,啊,要听话……” “不会的,阿妈,你嫑这样!别吓唬我,我听话啊……” 然而,母亲的眼睛却永远的合上了,从此,再也没睁开过……年仅三十六岁。 老实巴交的老马晕了过去。 马宇鹏不敢相信,活生生的母亲就这样去了,一连半个多月,一连好多天他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在老屋后院的颓墙上面,真到天际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不会像往常一般来叫他回去吃晚饭了…… 他心里虽然依然认为这是一场噩梦,梦醒时,母亲还笑眯眯的叫他:阿仔,快回家吃饭啦。 …… 马宇鹏是被老马叫醒的,他一看,已经是五点钟了,屋里开着灯,昨晚迷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赶紧一翻身起来。随便洗刷一下,回到厅里,老马已经煮好了饭,还有佐饭的一碟咸鱼。出海人早上一般都吃米饭,因为扛饿。老马望着睡眼惺忪的马宇鹏,知道他昨晚睡不好。自母亲去世后,马宇鹏经常在梦里惊醒。他低声说:“又做恶梦?”马宇鹏点点头。 老马说:“不急,多吃点,我们晚就晚点。” 对于这个懂事的大儿子,老马一直有愧疚感。马宇鹏母亲的逝世,老马更多是自责,那天他出海回来晚了,抢救不及时。 只是老马笨嘴拙舌的,平时就只好叫马宇鹏多吃点。老渔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表达对儿子的爱意。 五点三十分,天蒙蒙亮,残月还挂着天边。 马宇鹏父子俩已到了海港,这时候,除了偶尔几个晨运的,路上没几个人。 路过芳嫂鱼排时,却见小卖部透着微光,芳嫂已经起来了。出海的渔民们经常要买一些日常用品,特别是面包及矿泉水等,于是芳嫂便这个时候先开店门,顺便卖一些豆浆、茶叶蛋什么的,方便渔民们补给。 眼看老马父子走过,芳嫂老远叫:“你们爷俩吃过了吗?来吃碗粥。我刚煮的。” 眼看马宇鹏摇摇头,“吃过啦!”芳嫂便笑了笑。 “民叔,鹏哥,你们到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伙子已经候在岸边,这小伙子就是小黑,二十岁,小黑踏实勤快,已经来了三年多。 “小黑,吃过了没?” “吃过啦!” 随着一阵柴油发动机轰鸣声响起,“哄哄哄隆隆隆……”颤抖了几下,柴油机吼叫了起来。冒起一股浓烟,同时,一股柴油味充斥鼻端。 等老马及小黑拾缀停当,马宇鹏一踩油门,渔船便左右穿插,灵巧地避开周围停泊的船只,像一只低飞的海燕,向外海驶去。 五年来,马宇鹏已经完全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对船上的一切活计,已经驾轻就熟。 现在船上的操作,以马宇鹏为主,老马反而充当副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