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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丰文学36期] (中篇小说) 暗示 ●陈剑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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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6 18:27: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暗示
●陈剑虹


太阳一点点地往山头滑去,把树的阴影拉得老长老长,横过那片已经荒废多时的水田,投到刘亮的脚下。
刘亮已经在村口的拱桥边等了一个下午了,他的眼睛直盯着通往拱桥的小路。小路在连接大马路的地方拐了个弯,那个弯里是一个荔枝园,园子外头密密地种着用来做篱笆的刺树,刺树长得比荔枝树还高大,靠园里的被修剪过,而靠小路的就肆意地舒展着枝条,挡住了从拱桥方向望向路口的眼光。
一会坐在拱桥的栏杆上,一会站起来,刘亮是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拱桥下的河水漾着暗黄的色彩,在阳光照射后,散发着泥土与鱼虾的腥味,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硫磺味道。小河的上游再上游,是一个硫磺矿区,水带着硫磺,一路流下来,最后汇入不远处的水库。硫磺混和着河水,涨水时河水涌上河岸,退水时硫磺就沉淀在河岸上。在前面的那座山上,有座自家的祖坟,刘亮记得有一年清明祭祖的时候,放完的鞭炮在浸泡了硫磺的草丛中慢慢地重新燃起了火苗,当时好像是在这拱桥处,谁无意中回头看到了山上冒起的黑烟。火好像是扑不灭的,年前的一场大雨让河水漫上了山脚处,水退了之后山脚一圈圈的都是染着硫磺的枯草。大家砍下了树枝猛力地打向火苗,火很快把青绿的树叶烤焦,压下去的火苗一会功夫又冒了出来。所幸的是那座小山后面是一条小路,火没有往前窜,而村里的人也都赶过来,大家七手八脚的总算把火控制住了。
现在,如果哪里起火的话还能有很多人赶过来吗?这些年,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搬出了村子,往镇上,往县里,往市往省,甚至还有人出国的。村子越来越破败,生命力极强的刺树一点点地把村子霸占。
而刘小军就是因为离开了村子往镇上打工而出的事。
刘小军是刘亮最好的兄弟跟朋友,基本上,除了刘小军外,刘亮再没有别的朋友了。刘亮的父亲是村里最没用的男人,父亲的没用,导致了刘亮就总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很多时候,刘亮都会怀疑自己来到世上的可能性。母亲是带着一个女儿逃难出来的山里女人,当时流落到村里,经人说合,由叔叔出了笔钱给母亲山里的男人,母亲就在村里落了脚。也许,父亲需要的只是一个孩子吧!落难的母亲很丑,又瘦又黑,而且身弱多病。父亲虽然没什么本事,很多时候都依靠着在县里工作的叔叔,但毕竟比山里的生活过的好得多。母亲是渴望留在村里,留在父亲身边的,可是父亲,却在某一天把母亲和母亲的女儿赶走了。刘亮已经记不住母亲与姐姐的模样,每次想起,都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自从母亲走后,刘亮就沦落成村里最可怜的孩子了。没有母亲,父亲又不会疼小孩。三餐饭之外,他与父亲永远是一个屋里的两张椅子,习惯性的沉默,各据一方。
只有与刘小军在一起,刘亮才会很快乐地说话。他们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起中考失败失了学;一起游泳在河里摸鱼虾;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捉弄女孩子,听她们惊叫的声音在旷野传出很远,他们躲在角落里偷笑。他们还学人结义,刘小军从哥哥的口袋里偷来三支香烟,点燃了插在河岸上,他们对着水库说“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
可是现在,刘小军竟然死了。
几个月前,他们跟往常一样赶着牛到水库边上吃草,把牛拴在松柏树上,两个人躺在水库边的草地上,把脚伸入水中,凉凉的水一涌一涌的,带着浮力把脚轻轻地带动着。
“我过几天去镇上。”刘小军眯着眼睛看着天上厚厚的云层,没有太阳,天好像就要下雨了。
“去镇上干嘛?”刘亮嚼着一根青草,他满足地让带着腥味的草汁充斥满整个口腔。
“去打工。”
“啊!”刘亮猛地坐了起来,嘴里的青草掉在水中,一下子被水浪带离了岸边。
两头老牛牵着长长的绳子低着头在水边喝水,刘亮忽然感觉着水库里的水漫了起来,掩盖住了自己的呼吸。天下雨了。
工作是刘小军家的一个亲戚介绍的,在镇上帮一个小工厂送货。镇是服装镇,几乎家家户户都做与服装有关的生意,从洗布钉扣子缝布边的小作坊到全国闻名的服装品牌,还有各种各样卖布料边角料和各类机器的。刘小军去的那一家,说是小工厂,其实就是一家庭小作坊,请了几个人在家里,到服装厂收一些外派的事情做。
几天前刘小军还托人给刘亮带了口信,说叫他什么时候有空了去镇上走走,他带他玩去。可是今天一早,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早上回村的人说刘小军是被车撞死的。当时他往服装厂送缝制好的裤子,后座放不下,就把一部分放在车把上。这样的情况是经常有的,以前他们上学的时候,刘亮还曾经坐在刘小军的车把上,刘小军这样拉着他穿过拱桥,沿着小路骑出大马路去,也一点事都没有。而这次,刘小军的好车技却没能很好地发挥出来。在一个十字路口,右边路口忽然冲出一辆面包车,刘小军在躲避面包车时没能控制好自行车的方向,车把上的裤子沉重地牵引着自行车偏向一边。旁边的行人眼睁睁地看着刘小军的自行车忽然一转,直直地向着左边而来的一辆装满了布料的大货车而去。货车把刘小军连同自行车撞得飞起来摔在地上,刹车不及的车轮碾过了摔在地上的刘小军。那个惨!说的人摇头,又摇头,说那个头都成了一堆血红色的浆糊了。
刘亮的心里掠过一阵凉意,那片水雾又一下掩盖住了他的呼吸。
在阳光滑落到小山背后时,终于听到“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从荔枝园处传来。刘亮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急切地望着在青草处露出的那一条灰白的小泥路,目光穿越过那片荔枝园。
拖拉机从凸凹不平的小路驶近拱桥,停在了刘亮前面。刘亮迎上前,车斗上下来了刘小军的两个叔叔和婶子,然后是刘小军的大姐二姐,接着是刘小军的哥哥,最后是他的弟弟。人都下了车后,刘小军的哥哥和一个叔叔站在车斗旁,从车斗上挪下来一个金斗(当地人用来装先人骨头的一种有成人小腿高的瓮),放在地上,另一位叔叔过去给开拖拉机的人敬了支烟,说了些话,开拖拉机的人就启动拖拉机向村里开去。大家都沉默着,也没有人哭泣,随着拖拉机而去的影子,茫然地看着。
刘亮走近了那个金斗,他知道里面就是刘小军,一个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就浓缩在这小小的一个金斗里。金斗上盖着一个盖子,走近了金斗的刘亮伸出手去,揭开了盖子,他探头到金斗上,在刘小军婶子的惊叫声中看到了金斗里一支没有烧成灰的骨头,直刺着他的目光。
“快盖上!”刘小军的叔叔吼道。刘亮惊慌失措地把盖子盖上了,慌乱中差点错手把盖子摔在地上。
“这孩子。”刘小军的一个婶子压低了声音对另一个婶子说:“怎么可以揭金斗盖啊,听说这样会把他的魂照进去的呢!”
小小的声音细细地穿过刘亮的耳朵,顺着血液麻麻地爬向他的心房,他猛然地想起流传在乡间的禁忌,除非作法事的人,要不然是不可随便揭开金斗的,主要是怕把影子照进了金斗里,据说,金斗会摄了人的魂进去的。
刘小军的叔叔和哥哥抬着金斗顺着河岸往河那边的小山上走去,其它的人跟在后面。刘亮看着他们像一串蚂蚁般串在山道上,不禁打了个冷战。


父亲坐在一张竹椅上,抱着一根竹子做的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昏暗的灯泡被厨房的柴火烟薰成了黄色,更显得昏暗。刘亮就着昏暗的灯光盯着墙上也都已变得暗黄的年画,用手无聊地抠着上面的画儿,年画上的纸张很残旧了,在刘亮的手指下发出“啦啦”的破裂声,刘亮用手指压着,把裂缝一点点变大。
乡村的夜晚,死静死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从窗口望出去,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唯有从村边流过的那条小河,透过几棵油加利树和几丛疯长的茅草显出一条丝带般的灰色。
父亲重复着抽水烟的动作,加烟丝,点火,把嘴凑向烟筒,“咕噜咕噜”地吸完后,猛吹一口气,把燃尽的烟灰从烟嘴里吹出来,准确地落在烟嘴下挂着装烟灰铝制汽水罐中。
“你叔那边等着回话呢,你到底去不去?”父亲说完又装了烟丝,点着,停了停,把嘴凑向了竹筒。
刘亮继续抠着年画,感觉着灯泡更昏暗了。
又抽完了一嘴,父亲用手敲了敲烟筒,拿一根小竹签挑了挑烟嘴,把剩下的烟丝挑掉,把水烟筒靠在墙上,抹了抹嘴,站起来走到桌子边,拿起热水瓶在一个陶瓷杯里续了点开水,早上泡在陶瓷杯里的茶叶已经显不出味了,父亲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清了清口腔,把水吐在墙角处,再端着杯子重新坐在竹椅上,慢慢地一口口喝着。
“我觉得那活也不累人,就是给工地开开门什么的,兼着打扫一下卫生,工地老板是你叔的朋友,难得找一份事情做,还是到县里。”喝了口茶水,父亲接着说:“你叔说得对,年轻轻地呆在村里,游手好闲的也不是办法,外面的机会多,再说一个月的工钱比我们在村里种一季的庄稼还多呢。”
刘亮把年画抠成一条条的裂缝,有几处还掏了几个小洞,年画看上去成了一个有了裂缝的瓷器。
父亲继续说着:“你知道我身体不好,干不了什么活了,要不是你叔,我们家这日子也过不下去的,现在你有能力挣钱,我以后就有依靠了。”
刘亮斜着眼睛看父亲端着杯子的双手,黑瘦黑瘦的,指甲长出来了,藏着厚厚的黑色泥垢。白天的时候,父亲就是用这双不会干重活的手伸向隔壁婶子的屁股,婶子跳了起来,转过身拍打了一下父亲的手,父亲悻悻地笑着,婶子啐骂了一声,就走了。父亲擦着双手“嘿嘿”地干笑了几声,露着缺了两个门牙的嘴巴,皱纹如向河中投下了石块一般,一圈圈的漫沿开去。刘亮躲在父亲旁边的大树后,他不敢走出来,怕父亲看到自己而羞愧,他愿意这份羞愧只留给自己,让自己替父亲对婶子满怀着深深的羞愧之心。
今天晚上,夜晚给了父亲一层面纱,看着像父亲了,起码他坐着,抽着水烟,为着他的前程而考虑,唠唠叨叨地,如所有的父亲一样。
“嗯!”刘亮从鼻子里嗯了声。
“你答应了那我明天就给你叔叔打电话,这两天赶着把秧苗插了,你就收拾收拾。”父亲打了个哈欠,如释重负般:“那我睡去了,你也早点睡,明天早起。”
“我去厕所。”刘亮从桌子下的抽屉里摸出手电筒。
“去吧。”父亲随手在门后边拉亮了门口那盏比房内更暗的灯泡,照出一小片暗暗的光亮。
刘亮走出门,门口的灯光过了转弯角就没有了,而厕所在房子的左手边,转过房角再穿过几棵油加利树。厕所其实是茅房,上面盖的是稻草,墙身是用稻草和泥土混合一起糊上去的,有几处风吹雨打后掉下来,露了小洞,随便用几块麻袋挂着,风一吹,“卟啦啦”地响。
茅房门也是一块麻袋布,用几片竹子夹着钉成一个门的样子,泥草墙上钉着三颗大钉子,两颗在两边门边,一颗在一边靠里处。麻袋布门上边的竹子两边稍长,平时用稍长的竹子挂在门一边墙上的钉子上,人进去的时候,就把门转过来挂在门两边的钉子上。刘亮摁亮了手电筒,照着地上的坑坑洼洼,走进茅房,马上闻到了一股草灰味和臭味相揉和的一种特殊气味,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照了照放脚的地方,再把茅房门转过来挂上,蹲下了身子。
有风从底下吹上来,凉凉地掠过刘亮的屁股。简单的茅房只是简单地在地上挖个坑,然后旁边开个斜道,再放两块砖就算是方便的地方了,隔几天就往坑上面撒一层草灰,积攒到一定时间就挖出来积田肥。风吹上来就像一只冷冷的手抚过,刘亮想起了刘小军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某个地方,有人挖茅房积田肥的时候挖出来一具尸体,全村的人哗然,说怪不得每次上茅房都觉得有人摸屁股。
“喵”一声细细的猫叫声,让刘亮忽然一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顾不上什么了,拉起裤子就往家里跑。
父亲还没有睡,看到刘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问道:“什么事?”
“没,让猫吓了。”刘亮随口说道,他害怕猫,父亲是知道的。
“又是屋后的黑猫吧,那该死的猫。”
“你不是说睡了吗?”刘亮看到父亲用前几天在山上割的草扎扫把,正吃力地用牙咬着麻绳,一手拉着扫把头,一手拉着另一边的绳子。
父亲松开了嘴,把麻绳紧紧地绑在扫把头上,基本上一个草扫把就做好了,剩下的是把下面的草剪整齐。“又觉得不太困,昨天镇上的五伯说要一批草扫把,说过两天就来收,我说这几天要插秧,他说或多或少做些出来,好像是有人向他订货了,我看反正不困就扎一下吧,等你去县城也带几把去你叔家。”
“人家早就不用这种扫把了。”刘亮用脚把父亲扎好的扫把踢到床脚边,那里已经有了一小堆,都是这几天父亲断断续续做的。
“人家不用带着过去也是心意。”
“带过去占地方啊,人家用不上,还不是一扔了事。”刘亮烦躁地躺在床上:“这事你就别管了,叔家也不指望我们能带什么东西过去。”
“那,那就算了。”父亲拍了拍双手,过去门边把门口的灯泡拉灭,把大门关上。
转过身想了想,父亲又说:“要不然,带点红薯过去吧,你婶子喜欢吃,还有咸菜,上次你叔回来,带了好多回去呢。听他们说,我们自己淹的咸菜好吃。”
“那就带点吧。”刘亮看着父亲把房里的灯也拉灭了,天地间一下子沉入更深的黑暗中。
“要不要给你买身好点的衣服?城里毕竟跟村里不一样。"”父亲睡在里面,用一个竹编的屏风隔着。外面用两张长椅子架起一块床板,就是刘亮的床,靠着一张长桌子,对面放着方形饭桌,厨房在饭桌旁边的一间小房里,以前厨房里还养过猪,不过已经有段时间没养了,猪栏里堆满了柴草。黑暗中,父亲的声音从里面幽幽地传出来,轻轻地在屋里游走。
“不用了,我这衣服还可以。”刘亮拉过被子蒙着脸,闭上眼睛。
“哦,那睡吧。”
“睡吧。”刘亮转了下身子,身下的木板发出“吱呀呀”的声响。父亲很快便发出了鼻鼾声,拉着长长的,尖细的声音。
那尖细的声音从刘亮的耳朵穿过,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那只黑猫,他正蹲在茅房里,猫咧着嘴扑向他,他一闪身,猫就掉进了茅房里的草灰上,挣扎了几下,沉了下去。


屋后的大娘在找猫:“喵喵,喵喵……”地猫着腰在村子里转来转去。
刘亮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自己唯有的几件衣服,拍了拍,装入以前上学的布包里。父亲从厨房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装着咸菜的袋子“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
“那猫活该丢了,天天半夜鬼叫的。”父亲从饭桌脚下摸出一个塑料袋,把手里提着的那个套进这个里面,水就不滴了。父亲用手按了按塑料袋,把里面的气体按出来,系上袋子,打了个死结,又走到墙角,从一个筐里挑出来一些红薯,用搭在筐边的一个麻袋装上,再把塑料袋也放进去。刘亮走到父亲扎扫把的地方,抽出一根麻绳扔给父亲,父亲接过,系住了麻袋口:“一会你提了走就是。”
“嗯。”刘亮听着大娘锲而不舍地呼唤着她的那只黑猫,“喵喵喵”地学着猫叫,一会近一会远的。
“那猫掉进茅房了吧。”
“啊?”
“我梦见猫想抓我,然后它就自己掉进茅房了。”
父亲嘿嘿地笑了笑,没理他,出屋去收拾农具了。今天早上把秧苗都插了,水田里的水都加到适当的位置,天阴着,看样子会有雨,今年年情不错,早稻丰收,这晚稻看来也会有好收成的。
刘亮看着门外父亲弯着腰把锄头搬到墙角处,发现父亲老得就像一个六七十岁的干瘦老头,可是父亲才只有五十岁呀!
也许,如果母亲在,姐姐在,父亲就不会这么显老,家里也不会阴暗杂乱到处散发着一股霉味,用手在桌上一摸,都能摸出一手的黑灰。
他不恨父亲,对于父亲,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爱他,也没感觉到自己恨他。邻居们都说母亲是个病身子,天天离不开药,父亲是承受不起药费才让母亲离开的。父亲一个男人带着个刘亮生活,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至于父亲对村里的女人动手动脚,对于刘亮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他经常偷偷地跟着父亲,看他伸出一双瘦弱的手,偷拍村里女人或丰满或消瘦的屁股,而女人们总是惊叫一声,再啐骂几句而已。每看一次,刘亮就希望着自己多恨父亲一点。可是直到现在,看着父亲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自己的心里,除了茫然之外,一点感觉都没有。
找猫的大娘走到门口,叫停了父亲:“你看到我的猫吗?”
“没有。”父亲把手里提的筐放在地上。
“我的猫不见了,一定是哪个小子杀了吃肉了!”大娘咬牙切齿地说。
“谁会想吃你那猫肉啊,就你那猫的发春样,肉肯定是骚的。”父亲笑了起来。
“骚的肉也是肉,谁吃了谁家里的女人都是骚货。”大娘拍着大腿喊着。
“你就安心地回家等着是吧,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父亲推着大娘回去:“阿亮还说梦见猫掉进茅房呢,你要不要去茅房找一找?”
“我家的猫从来不去茅房,那里臭死了。”大娘有个有钱的儿子在深圳做生意,因为过不惯城市的生活,大娘自己回村里住,她儿子给她请了个保姆,她天天没事就待弄那只黑猫。
看着大娘离开的背影,父亲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了不起你不要去茅房啊!”回头看到刘亮盯着门口发呆:“你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弄好了就去桥头等你叔吧,你叔赶着回去,就不要让人家等了。”
“好了。”刘亮把布包挂在肩上,拎起地上装着红薯和咸菜的麻袋。
父亲凑到门口的大水缸边,用放在水缸里的葫芦瓢子盛了些水,放在水缸边的一个石墩上,洗了洗双手,再抹了把脸。刘亮站在门口等他,刚要走,看到门开着,父亲又转回去把两扇木门拉上,抬起头对刘亮笑了笑。
刘亮低着头在前面走,父亲走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村外走去。
身后又传来屋后大娘叫猫的声音“喵喵,喵喵”,刘亮的眼前浮起那只猫朝他扑过来的模样。
拱桥边,父亲踮着脚尖望着小路尽头的那片荔枝园处,天越来越阴沉,云一层一层地纠结在一起,仿佛轻轻一拧,便会洒下一片急雨来。
刘亮把麻袋放在桥墩上,人靠着桥栏杆。对着他的,就是那座小山,小山上,有他们家的一个祖坟,现在在那山上还有一个新坟。那个新坟对着拱桥的方向,被山上密密生长的松柏树和已经很久没有人割过的青草挡住了。刘亮透过那些树和草,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土包。村里的小孩子去世,不能立碑,只是草草挖一个土坑埋上,最多用些水泥糊一下外边,巩固一下土包的形状。不过那个新坟没有糊水泥,就是一个简单的土包,那是刘小军的坟。在刘小军下葬的那天,刘亮跟了过去,他看到刘小军的哥哥和叔叔们把装着刘小军骨灰的金斗放入已经请人挖好的土坑中,安放好,就用锄头把土往坑里盖,像埋掉一条小狗般,大家都面无表情的。盖完了挖出来的土之后又在旁边挖一条小沟,用来排水的,把挖出来的土再盖在土坑上,直到培成一个土包,用锄头压压紧,刘小军的姐姐燃了几支香插在土包前,大家坐了一会,就慢慢走下山回去了。
人们很快就把刘小军忘了,除了她母亲时而有些神神经经地说她又看到刘小军之类的话。刘亮觉得自己也快把刘小军忘记了,他要告别过去,告别这个熟悉的生他养他的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忘掉所有隐藏于他心底处的一些东西。
叔叔朋友的小车拉着叔叔从荔枝园处转出来了,父亲叫着刘亮:“你叔来了。”
小车在小路上开得摇摇晃晃,但很快就到了眼前,司机在拱桥前较开阔的地方掉了头,叔叔从前车窗里探出头来,招呼刘亮坐到车后座里。父亲走到车前窗边弯着腰跟叔叔说话。
“不回家去坐坐吗?”
“不了,我赶着回去有事。”叔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双喜,抽出一根,想了想,把那一根叨在自己嘴上,把剩下的大半包烟都塞在父亲的手上。
父亲接过烟,笑着,缺了门牙的嘴露出一个黑的洞。
车启动了,叔叔把头探出车窗,大声对父亲说:“你自己在家,一个人要小心身体。”
“知道知道。”父亲转过身对坐在后车座里的刘亮说:“去到外面,要听你叔的话啊。”
刘亮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难受一下,却发现酝酿不出一点离别之意,好在车很快就开了,刘亮把手伸出车窗对父亲摇了摇,算是完成一个程序般。
车快接近荔枝园的时候,刘亮忍不住往后看。雨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天地间一片模糊,父亲还站在拱桥边,对着车的方向,没有戴草帽,他就淋在雨中,在刘亮的目光里越来越瘦小。父亲身后的村子,化成一长条绿蒙蒙的丝带,风从车外扑进来,夹带着雨丝,细细的,轻轻的凝在刘亮脸上。
转过了荔枝园就看不到父亲看不到村子,也看不到那座刘小军安身的小山。刺树枝划过车窗,叔叔转过身伸手到后车窗帮刘亮把车窗摇上,刺树枝就轻轻地刮着玻璃窗,发出细微的“吱吱”声。车子很快开过了荔枝园,转了弯上了大马路。再往窗外看去,父亲,村子,还有那座小山都已经消失在满天的细雨之中。


清晨,从云层里透出了第一缕霞光,麻雀儿在枝头跳跃着。刘亮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从房里走出来,看到父亲弓着背从河里挑水回来,正踮着脚尖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里。
“那么早起来,不多睡一会。”父亲看到他出来,放下水桶问道。
刘亮在县城工地里打了几个月的工,本来一切都挺好,他也慢慢适应了县城里的生活,他还以为这样的日子他会一直过下去,一直一直。可是有一天,工地门口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穿过马路的女孩被一辆大货车压在车轮下。红的血把灰白的水泥路都染成暗黑色了,血还不停地在流,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警车救护车都还没到,刘亮跟着工地上的工人一起挤到前面去,于是,他看到了那一地的血,那被压在车轮下血肉模糊的身体。那一刻,仿佛有一根尖锐的东西直刺向他的胸口,他闷哼了一声,直直摔在地上不醒人事。在医院里醒来之后,他变得有点恍恍惚惚,做事丢三拉四的,老板在说了几次都没有效果之后,碍于跟他的叔叔是好朋友,只能绕着弯在刘亮耳边指桑骂槐的,刘亮听出来了,也不顾叔叔的拦阻,硬是辞了工回村里。
回到村里的刘亮神气倒慢慢好了起来,他以为会离开村子,离得远远的,但绕了一个圈,还是又回到了原地,他从此断了出外的念头,虽然后来叔叔又找了个事让他出去,他没有答应。
父亲看到刘亮回来,也没骂他,只是淡淡地说,自己身体越来越不好,正愁干不了农活,刘亮回来得倒好,反正家里的几亩地好好侍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我今天准备去挖蛇舌草,听说近来收购价很高,我知道一个地方蛇舌草很多,早点去多挖点。”刘亮拿起葫芦瓢到水缸里盛了点冷水,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那我给你做点饭你带着中午吃。”父亲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进房去了。刘亮想了想,抓起水桶,去河边挑水。
河边已经有很多女人在洗衣服,刘亮走到上游去,小路被挑水的人踩得有些泥泞,刘亮的脚踩得重了,泥水溅了起来,刚好溅到了在路边抱着一只小猫跟人说话的大娘裤脚上。大娘叫了一声,低下头拍裤脚,手上的猫挣脱下来,“喵喵”地叫着一溜烟跑了。
大娘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阿亮,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刘亮弯着腰向大娘道歉。
“对不起!之前你把我的猫在茅房里淹死了我都不跟你计较,现在你又把我的猫弄跑!”
“我哪有淹死你的猫。”刘亮觉得奇怪。
“没有!你父亲说你告诉他我的猫在茅房淹死了,后来起积肥的时候果然在里面发现了我的那只黑猫,你说,不是你弄死了难道你是先知啊?”大娘叉着腰,把手指戳向刘亮的眼睛。
“我那样说是因为我做了个那样的梦啊!”刘亮分辨道。
“你以为你是神仙啊,要真有神鬼那你还不早让刘小军的金斗把你的魂摄走了,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大娘把声音提得又高又细,刘亮的心房一麻,似有什么穿过他的心脏,他想起了刘小军的婶子说的话“怎么可以揭金斗盖啊,听说这样会把他的魂照进去的呢!”
眼前慢慢浮现起县城里那个车祸的情景,还有他们一起发的誓言“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刘亮担着水桶,逃也似地在路上飞奔,身后,是大娘那尖细的声音跟随着:“小小年纪这德性,怕就是大了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流氓胚子……”
把水桶扔在门口,刘亮跑进厨房,父亲正在烧火,他缓了一下气息:“爸,大娘的猫是死在茅房里的?”
父亲惊讶地看着他:“是啊,是起积粪的时候挖出来的,你怎么知道?”
“大娘正在骂街,说是我弄死了她家的猫。”刘亮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那你有没有?”父亲小心地问。
“我没有。”刘亮一下站起来,走进房里,把自己抛在床上:“我没有我没有。”
“没有就不要管她。”父亲一边往炉子里添柴草一边说:“都怪我多嘴,唉!”他随着长长叹了口气,就不说话了。
早上赌气睡了一觉,中午吃了饭,刘亮还是提着篮子出了门:“爸,我去挖蛇舌草。”
父亲从房里赶出来,给他拿了顶斗笠:“带着,小心点。”
刚出门不远就遇到几个嘻嘻哈哈玩闹着的小孩,看到刘亮,围上来说:“你真行啊,连大娘的猫你都敢弄死。”“刘亮,我家去年死的狗是不是你药死的?”“呵呵,你就不怕那些被你弄死的猫猫狗狗晚上跑来报复你吗?”那些孩子对他做出各种怪脸,刘亮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快步往村外走去。
走到拱桥边,刘亮抬起头望着河边的小山,山上有刘小军的坟,那坟已经长满了青草,刘亮回村的时候去了一下,帮他把坟前的青草都拔了,还给他烧了三支香烟。刘亮望着山上的青草,悲哀地想着。村里大概没有人会相信有那么巧的事情,他没有弄死那只猫,真的只是梦见那只猫掉进了茅房而已。如果刘小军还在,他会相信自己吗?
刘亮沿着河边一直走着,走到水库边上,在他和刘小军经常放牛的地方停下来,坐在水库边,把脚浸到水中,躺了下来。
把斗笠盖在头上,闭上眼睛,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一一从脑子里闪过,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躺了多久,太阳已经慢慢地西斜了,刘亮把斗笠从头上移下来,放在身上,睁开了眼睛。四周很寂静,远处有炊烟在原野上升起,偶尔有几声牛叫声,在田野上传得很远很远,小山那边的天红红的,象起火了一般,应该是火烧云吧!刘亮想着,该回去了,他看看身边空空如也的篮子,苦笑了笑,他忘了今天是要去挖蛇舌草的。坐起身来,盖在身上的斗笠一下滑到了水库中,刘亮伸出手去抓,没抓到,身子往前一倾,一个站立不稳,跟着栽进了水中。
身子往下沉,水往上涌,一下盖住了他的呼吸。如此熟悉的痛苦的感觉,喘不过气来,水从耳朵里,鼻子里,眼睛里,嘴巴里涌进去。曾经多少个日子里,跟刘小军一起从拱桥上往下跳,在阳光下划一道漂亮的弧线。他张开双臂,划动着水纹,他知道可以轻易地把自己送上水面。
忽然右腿一麻,一阵酸痛由脚后跟直达腰间。“抽筋了!”刘亮只来得及想到这三个字,就呛了很大的一口水,他的喉咙火烧般,然后更多的水往他嘴里灌进去。刘亮睁着眼睛,看到水底竖着几根长长的竹竿,那竹竿就像刘小军在金斗里的骨头,直直地刺向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刘小军,张开双臂向他游过来,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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