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丰文学37期增刊] 中篇小说 没有收到的信 ●覃茂娟

海丰文学

没有收到的信
●覃茂娟

深冬，刘大勇顶着漫天的雪花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冬季的晚上十点多，天早已黑透了，村子里的人大都已经睡了。在白皑皑的积雪反射的微光下，村里的大道上只有刘大勇一个人在走。
积雪在脚下吱吱嘎嘎的响着，而周围静悄悄地，这让刘大勇感觉很好，好像他是走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非常虚幻但是非常美丽的世界，一个非常遥远但是非常甜蜜的世界。
其实刘大勇本来是很恶毒地诅咒这一场大雪的，这场雪使得他差点回不了家，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这场雪下的真的是太好了，简直就像是为他而下的一样。
风雪虽然很大，班车一度在路上耽搁了很久，但还是回来了，更让他觉得高兴的是本来应该是下午4、5点回村子里的他拖到现在才回来。
而下午4、5点那可是一个几乎全村人都能看见他的时间段啊。
那个时间，村子里的人已经收工了，很多没出去的小青年聚在村里打麦场上抽烟打牌，妇女们则大都在家忙着做饭，小孩子尖叫着在村里大道上疯赶打闹，老人们则蹲坐在村口的大树下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闲聊。
要是那个时候回去，那些老人都会看见他，一看见他，老人们都会大声的打招呼：“哎呀，大勇回来了啊！”那些打牌的小青年也会停止打牌围了过来。那时，他就得掏出装在兜里的烟一一给他们发过去，刘大勇倒不是心疼这几包香烟——虽然他在矿里节约的半个月才抽一包烟——他心疼的主要是时间，因为这帮老人家小青年们见到外地回来的他，就会扯着他问东问西，不闲扯一个多小时是不会撒手的。
而且，他回家刚刚吃完晚饭，巴掌大的小村里全村老小都知道他回家了，那时候，村里很多人就会跑到他家里去，围着他家里的火炉坐着，有来看望他的，有借钱的，有要帐的，有闲聊的，有恳求他介绍到矿里去的……这个季节，村里的人都闲了，在他家不呆到半夜是不会回去的。而且，朱全有是一定会去的。
朱全有是刘大勇回来最不想看见的一个人，也是村子里除村长外最难对付的一个人，他烟抽得不是很凶，但是好奇心重，对什么事情都喜欢追根问底，就连一点点芝麻大的小事没问清楚都可以彻夜不眠的。就像上前年的冬季，刘大勇刚刚回来，他就跑过来，追着大勇问矿里的各种细枝末节，一直问到凌晨4点才回去，那种实事求是、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简直比矿里的那些工程师们还要认真细致。快两年多没见到妻子的刘大勇是陪不起这种时间的啊！
而现在，刘大勇的那些担心一点也没有了，村子里安安静静的，就连那些狗都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睡着了，也懒的吠叫几声了。他只需要一直地走回去，一直走到自己的家中，走到想了快一年的妻子身边。
挤了一天一夜火车，坐了半天的班车，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刘大勇背着重重的帆布大包几乎是以一种急行军的速度在走着。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阿霞身边，然后憨憨的朝着阿霞笑着，而他的阿霞呢，则是猛地抬头看见他，睁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比如扫帚啊、舀水的瓢啊什么的，一定会掉到地上。这个时候，大勇就会轻轻走上去帮她把那东西捡起来，同时轻轻地叫一声阿霞。当然，阿霞这个时候也可能睡了，光着身子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那时，他就会拿钥匙打开大门进屋，拉开灯，冲睡眼惺忪的阿霞嘿嘿笑两声，这时阿霞才清醒过来，有些羞涩有些慌乱的从被窝往外爬，“啊呀，你回来了啊，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而这个时候刘大勇就会上前隔着被子用手按住阿霞的身体，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包里还有一包鸡蛋糕哩。”说完他就会拿出那包买了舍不得吃的鸡蛋糕，把第一个鸡蛋糕塞到阿霞的嘴里，看着她吃完，然后笑着问：“好吃吗？”然后，他就会急忙忙的脱衣服钻进被窝……
想到阿霞，刘大勇身上热热的现在觉得一点都不疲劳，浑身有的是劲。想着想着，他的身体忽然膨胀了起来。
其实，近几个月来，大勇的身体经常膨胀。但显然，这一次的膨胀格外的厉害，让他的行走都变得有些问题了。有那么一会儿，刘大勇停了下来，摘掉了他头上阿霞托人带给他的那顶崭新的狗皮帽子。在矿山里面，他舍不得戴这顶帽子，一直戴着单工帽，整整戴了一个冬天，有好几次，他都感觉自己的耳朵要被黄土高原上的狂风给吹掉了，但他一直没有动过戴这顶新帽子的念头。
一摘掉帽子，立刻有雪落在他热腾腾的脑门上，化成雪水顺着脑门子往下流。刘大勇取下手套，擦了擦脑门和脸上的汗水和雪水，禁不住地骂出了声：“这狗日的雪！”
当然，现在刘大勇的骂，纯粹是因为内心的欢喜了。
其实，一路上，刘大勇都在骂，骂在路上晚点的火车，骂那个破旧的长途客车，尤其是那个狗日的长途车司机，居然半道上抛锚了，足足鼓捣了3、4个小时才把车重新发动起来。那3、4个小时对于刘大勇来说就跟几天几个月一样，急得他像猴子样上窜下跳，要不是因为身上穿着崭新的棉工衣，他早就钻到车底下给司机帮忙去了。
但现在，好像一切都过去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刘大勇和漫天白花花的大雪，还有白亮亮的寂静的村庄——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有阿霞，至于那些邻居乡亲以及那个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什么人，都统统不存在了。此刻的大勇，是一个得道的人，是一个即将成仙的人，是一个即将要进入极乐世界的人，是一个全心全意充满了快乐的人。
而这欢乐，从一个月前就在刘大勇心里渐渐弥散开来了。
一个月前，刘大勇和队长在一起喝酒，喝到两个人开始搂脖子的时候，刘大勇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队长，今年过年我想休年假。”其实在喝酒之前，刘大勇并没有想向队长提什么要求，如果是那样，就肯定不会喝到这个程度。“怎么，想老婆了？想回去就回去吧，今年矿上任务不紧，我们队有好几个休年假的名额，我给你一个吧。回去好好陪陪你的老婆吧！”老是歪着脖子抽烟的队长忽然直起了脖子，用眼睛盯着大勇，过了好一阵子，又说：“回家和老婆商量商量，带到这里算了，像你这个情况，已经符合条件了，可以带家属来了。你刚结婚就来矿里这些年，老婆丢在家，不是个事啊！”
那天晚上，队长的那几句话，就像是一束光，驱散了大勇心中的阴霾，又像是轮太阳，照亮了大勇的未来。
就在那轮太阳的照耀下，刘大勇终于等到了假期的到来，终于坐上了去指挥部的卡车，赶上回家乡的火车，然后坐上回乡里的客车，再然后，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终于，走到了自己家的门前。
但是，等刘大勇用手拨开自己家的院门，走进院子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轮太阳不见了。那轮照耀了他一个多月，给他带来欢乐的太阳不见了。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心里有些发慌，就好像一个死去了很久了的人忽然站在了他的眼前一样，刘大勇的心脏好像被什么硬东西狠狠地顶了一下。他对自己微微地笑了，“怎么可能呢？”刘大勇把背在身上的帆布包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又轻轻地走到了窗前。
刘大勇向屋里看去。
屋里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本来光线就很暗，再加上隔了一层厚厚的窗纸，刘大勇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刘大勇却什么都明白了。
刘大勇把身子慢慢往后退，一直退，直到忽然被身后的一堆木柴绊倒在柴垛上。刘大勇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悄悄的爬起来，继续后退。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手里多了一把劈柴的斧子。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手里怎么会突然有了一把斧子了呢？但是有了一把斧子的刘大勇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
刘大勇提着斧子，用钥匙轻轻地打开房门，悄悄的进了屋。进了屋的刘大勇两眼空空的，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颗正在不停起伏的后脑勺，就像是一个黑色的葫芦漂在白茫茫的大海上。
刘大勇抡起斧子，冲着那个黑色的葫芦狠狠的砸了过去。
一直紧闭着眼睛，绷着身子，张着嘴巴的阿霞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疑惑地张开眼睛，看着刘大勇，但是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怎么回来了，大勇？”
而同时，一个赤裸裸的身体从她的身上滑落下来。瞬时间大勇的巴掌劈头盖脸向她扑了过来。
……
等刘大勇终于发泄完心里的愤怒，坐在床沿边的时候，阿霞也挣扎着穿上了衣服，擦着嘴角和鼻孔的鲜血。大勇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真的没有收到我写给你的信吗？”刘大勇看着阿霞那双幽深而又空洞的眼睛，又一次地问道。这次阿霞没有再说话，只是用自己的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大勇低下头，借着吐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看躺在身边的那个人，又把头扭到一边。虽然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感觉却不陌生，跟他耳闻的风言风语以及自己多次的想象差不多，瘦瘦小小的身子，白白净净的面皮，虽然因为斧子背击打得脸上已经扭曲变形，但刘大勇还是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男人看上去年龄比较小，就像是一个少年。
“这就是？”刘大勇扭头看着阿霞，阿霞没有出声，只是用她的牙齿一直咬着她的嘴唇，直到咬出血来。
不知什么时候，灯灭了，而雪也停了，雪花反射着白光照进屋子，又白又亮，赛过十五的月光了。
刘大勇和阿霞谁也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那人就躺在他们身边，无声无息地，好像睡的很香，很沉……
……
案子很快就告破了。
虽然刘大勇和汪文霞做了很周密的善后工作，虽然刘大勇和汪文霞在那个人身上和嘴里倒了很多白酒，连夜又悄悄把那具尸体扔进村口那个大池塘，造成醉酒落水的假象。虽然刘大勇和汪文霞又连夜悄悄地清扫了村子里的大道，以掩盖他们的足迹。虽然刘大勇又连夜去车站赶回矿上，说因为大雪封山不能回家。虽然在事发之后，汪文霞一口咬定杀人埋尸是她一个人所为，但是案子还是顺利地告破了，6天之后，刘大勇被抓捕归案。
抓捕刘大勇的时候，他正和一群工人从矿井里换班出来，远远地看见警车从荒原的深处开了过来，他给同事说先回宿舍。等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他的宿舍的时候，他刚刚把他几天前穿着回家的新工衣穿好，正蹲在地上系鞋带。
在那个偏僻的小村，这样的事件，自然是很轰动的。
整个春节前后的那段时间，这件事是村子所有人议论的主要话题。大年初一那天，在刘大勇隔壁的王婆婆家，人们自然又说起了那件事情来。说着说着，王婆婆忽然从她的针线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说：“我这里还有一封大勇给阿霞写的信呢？那天我去村委会，李会计让我把这封信捎给阿霞，我回来一忙都忘记了这件事，等我想起来，两口子已经……唉，真是……造孽啊！……”
后来，在人们的强烈要求下，虽然刚进小学，但已经识得很多字的王婆婆的小孙子撕开那封信，声情并茂地对着大伙朗诵了那封信。

亲爱的阿霞：
你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就要回家来看你了。就在最近一段时间，你接到这封信的不久之后，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另外，我还有更好的一个消息，但我想要等到见到你的时候再给你一个惊喜。
阿霞，在家迎接我的归来吧！
                         最爱你的：大勇